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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3-09-03 04:26

详细剧情

◎1975奧斯卡最佳外語片

 长篇影评

 1 ) 《我的回忆》电影剧本

《我的回忆》电影剧本

文/〔意大利〕F·费里尼

译/周咏红、龚春蕾、陈燕

校/尹平

场景一 小镇郊区。外景。白天。春天。

溶入。溶出。

1.远景。小镇的房子。菜园。晾晒在太阳下的床单在暖和的微风中漂荡。空气中弥漫着小小的柳絮,风儿懒懒地把这些白色絮团吹到东吹到西。

场景二 蒂塔家。外景。白天。春天。

2.远景。镜头摇过蒂塔家的院子,一个二层楼的小别墅。女佣吉娜,一个放荡的农妇,正往树枝上晾晒夏天的衣服。她抬头看着空中的柳絮,笑着指给站在家门口的蒂塔的爷爷看。

吉娜:柳絮!

爷爷:如果柳絮是从冬天飞来的,咱们就逃吧。

场景三 小镇的街道和广场。外景。白天。春天。

3.远景。漫天飞舞的白色柳絮飞落到阳光普照的广场和遮满树荫的大街上。一队举着学校牌子的孩子,跳着去扑捉变幻莫测的柳絮,高兴地叫着。

奥沃:天上飘柳絮,冬天不见了。

胖子:我捉到了最漂亮的(笑)。

大鼻子(声音重叠):柳絮是间谍,它带走了冬天。看,那上面多漂亮。

季利奥齐(声音重叠):胖子!我们去海边吗?

4.远景。全景后拉。仰拍。春天柔软的柳絮在湛蓝的天空中飞舞。它们飞到教堂漆黑的墙上。在教堂门前的空地上,小镇的傻子朱狄齐奥,身穿一件拖地的破军大衣,蹦跳着扑捉柳絮。

5.中景。他微笑着摊开手掌,吹了一下,柳絮飞走了。现在,朱狄齐奥,带着无知者的自信,准备正式地科学地介绍柳絮。

[费里尼的声音:您想对我们说什么呢?]

朱狄齐奥:柳絮在我们镇上和春天是不相配的……柳絮转呀转,飞到东飞到西。

场景四 小镇墓地。白天。春天。

6.远景。墓地围墙边的柏树。柳絮也飞到了这里。

[费里尼的声音:您有什么感觉?请说清楚。]

朱狄齐奥的声音:……柳絮飞过人们安息的墓地……

铁道看守工慢慢放下平安道口的拦杆。两个农民推着自行车钻过拦杆,看守工心不在焉地斥责他们。

看守工(声音重叠):你们昨天早上拿来的鸡蛋一点儿也不新鲜,我再也不买你们的鸡蛋了……

场景五 海滩。外景。白天。春天。

朱狄齐奥的声音:……飞飞飞到海边,飞到德国人那里,让他们不再感到寒冷……

7.远景。白色的柳絮飞到海滩,海滩上首批德国旅游者在晒太阳。一个人助跑着跳入水中。

场景六 大饭店。外景。白天。春天。

8.远景。

朱狄齐奥的声音:……啊……啊……飞呀飞呀……

饭店清晰的轮廓被柳絮包围着,宏伟的大饭店仍然关着门。

场景七 海堤。外景。白天。春天。

9.远景。咆哮的海堤。

朱狄齐奥的声音:……飞……飞……飞

10.1/2远景。

朱狄齐奥:……啊……啊,飞呀飞呀飞!

在海堤上,有一个六十岁左右的男子,他的灰色长发在宽沿帽下散开。他穿着毛茸茸的皮大衣。对于小镇的人来说他就是律师。他一手推着一辆崭新的装备齐全的自行车,另一只手去抓身边飞舞着的柳絮。

场景八 小镇的大街。理发店。内景。晚上。春天。

11.中近景,跟拍。晚上,理发店的小厅里洋溢着快乐的气氛,这家理发店快打烊了。两个理发师中的一个正给市政秘书抹肥皂刮胡子,他正沉浸在对儿时的回忆中。

理发师:……我们家有十四个孩子!我出生时我父亲正生气,他给我起名叫德菲尼蒂沃,最后一个的意思。

市政秘书:我们有这么个大侃家,他是不会生气的,胡子刮完了没有?

另一个和善的大胡子理发师,刚给镇上一个的公子哥儿理完发,正在专心地叠白毛巾。公子哥儿的一个朋友站在旁边等他。

[公子哥儿的朋友(声音重叠,打着哈欠):有一种治疗方法,只是有点臊:公羊的热尿,像用香波一样每天早上都用!]

一个身着黑衬衣的光头法西斯分子从衣架上取下他的风雨衣穿上,向人们打招呼,走出门去。

法西斯分子:再见!

理发师:再见!

公子哥儿的朋友:我们广场见!

大胡子理发师(声音重叠):[不只是长新头发……(朝那光头法西斯分子)]。再见![还可以长出新的良知,不是吗!]

公子哥儿:但如果是给那家伙,我就需要镇静剂。那是个野兽!

门口出现了个女孩:是格拉迪斯卡的妹妹。

格拉迪斯卡的妹妹(背影):我来接我姐姐,早吗?(店里男人哄堂大笑)

大胡子理发师:尼诺拉,美人,你妹妹来了!(对妹妹)宝贝儿!

格拉迪斯卡身穿白大褂,从布帘后探出头,布帘把理发店分为男女二部。

格拉迪斯卡:哎,菲奥雷拉!……

12.中景。格拉迪斯卡是个大约三十岁的红发碧眼美人,小镇上的人都认识她。她浑身上下洋溢着女性的魅力,以及未婚女子对白马王子的渴望与期盼。同时,格拉迪斯卡沉浸在电影里看到的爱情故事中,高兴地接受着镇上男性们多少有些放肆的爱慕。

格拉迪斯卡:……我的美人儿,就完了。进来吧!

格拉迪斯卡的妹妹(画外):……晚上好,奥林多!(哄堂大笑)

格拉迪斯卡让顾客在盔式吹风机下吹头发。妹妹随格拉迪斯卡走进帘子里,坐在小沙发上。她的另一个妹妹也穿着白大褂,心不在焉地吮着手指。

格拉迪斯卡的妹妹:可以进来吗?今年的大垛比去年高,有一米五高。

格拉迪斯卡的小妹妹:今天你怎么穿了我的鞋?

13.中近景。公子哥儿从理发椅上站起来,在镜子前再次梳梳头,他的朋友也用手理理头发。大胡子理发师叠完了毛巾。

大胡子理发师:奉骑士的命令!

公子哥儿:今晚你去参加晚会吗?你演奏什么曲子?

大胡子理发师:我自己的一个曲子,现在让你听一段。

他去帘后放下毛巾,拿起单簧管吹了起来。从布帘的缝中可看到格拉迪斯卡随着音乐翩翩起舞的背影。公子哥儿的朋友拍着手喝采。

公子哥儿的朋友:太棒了,天下无双!

公子哥儿:太好了,格拉迪斯卡!

格拉迪斯卡旋转着,笑着面对着她的欣赏者。最后她把帘子一拉,像是拉上了演出的帷幕。

场景九 小镇大街。埃尔贝广场。外景。晚上。春天。

14.远景。跟拍。天很黑。一大群人从大街上走过来,小镇所有的人都朝埃尔贝广场走去。比谢因在人群中用力摇着三轮车的车铃往前进。

比谢因:买我的东西吧!蚕豆!羽扇豆!咸炒南瓜子!

体态丰满、挺着胸的烟草店女老板挽着她父亲。他是个弱不禁风的人。

烟草店女老板:爸爸,现在我们去看火烧木垛,然后我带你回家,因为大夫说你该早睡。

烟草店女老板的父亲:你告诉大夫他是个骗子,我想睡时才会去睡。

烟草店女老板:……那么如果你病了,我就送你去医院把你留在那儿。

烟草店女老板的父亲(声音重叠):……这年头,圣母万岁,你们别碰我!

比谢因(声音重叠):樱果薄荷!角豆树果!

15.远景。跟拍。在关了门的商店的霓虹灯下。连续不断的人流中手拿各种家具的人们:人们拿着旧椅子,旧桌子,箩筐。一个男人坐在一辆手推车上唱着歌。一些孩子拖着一棵大荆棘树,他们是蒂塔的朋友。

季利奥齐(笑):让开!让开!让开!哎!哎!

16.远景。广场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和自行车流,一个盲人唱着歌为自己开路。一个推着装满破椅子手推车的男人低声唱着歌。唱歌的盲人用盲棍摸着路,一个坐在圣洗池护栏上的小男孩去抓盲人的棍子想把它夺过去。唱歌的盲人大叫着,使劲夺回棍子。

唱歌的盲人:让我过去!那是我的地盘!你会遭报应的。

17.中景。随后,盲人坐在护栏上,无礼地向地上吐口痰叫道——

盲人:恶棍!

小男孩怪腔怪调地大笑,咂舌。

18.远景。两个拿着荆棘树枝的男孩跑到广场上。

男孩(拿着荆棘树):让我过去!让我过去!让开!

其他男孩放炮取乐。胖子,蒂塔的朋友,在放炮之前,高兴地大叫——

胖子:你们听这个!

19.远景。蒂塔的家人:父亲,母亲,最小的弟弟奥里瓦,女佣吉娜。父亲和身边的两个人聊天。

蒂塔的父亲(声音重叠):……一个父亲可以养一百个儿子,一百个儿子养不了一个父亲。这是真理。每家都有它的习俗。每个国家都有它的中心。

女佣正打发一个我们看不见的追求者。

吉娜(声音重叠):不,你看,我从没见过你,对不起……

奥里瓦想追赶放炮的孩子,母亲使劲抓住他不让去。

奥里瓦:妈妈,他放一个四响的炮!妈妈,胖子放了一个六响的!

蒂塔的母亲:是,是。

奥里瓦:让我也放一个好吗!

蒂塔的母亲:你,你一个也不能放,你!

20.远景。广场中心有一个大木柴垛,所有的人都围着它看。

21.近景。柴垛的顶上,朱狄齐奥整理着人们扔上来的散了架的旧家具、箩筐和一捆捆的木柴。狂热的主人公挥舞着手臂兴奋地大叫着。

朱狄齐奥:哎!我可以指挥一切!朱狄齐奥万岁!

22.中景。老乡们,人群欢呼着走来。

23.特写镜头。不远处,小孤狸靠着墙。她穿一件破旧瘦小的绿衣服,金发,脸上没有光泽,正呆呆地贪婪地看着周围,像一只流浪的猫。广场外,有个男人在挑逗她,小狐狸轻轻咬着嘴唇,脸上带着执拗和贪婪吃吃地笑着。

男人(画外):小狐狸,今天你做爱了吗?

小狐狸(含糊地):没有!

男人(画外):怎么没有?说吧,你在外面做了多少次?

24.远景。一些人在墙上放炮:炮被点燃后迅速爆炸。

小狐狸靠着墙,看着问话的人,我们只能看见那人扶着车的一只胳膊。

男人(画外,方言):小狐狸,你把小鸟也放在咖啡奶里吗?

25.远景。拱廊下有一堆人,有一家一家的,有商人,也有农民。

在妹妹们的陪伴下,格拉迪斯卡穿着大衣,戴着红巴斯克帽来到广场上。蒂塔的一个朋友,人们叫他大鼻子,因为他的鼻子在那小脑袋上显得很突出。他转身去告诉同伴们她来了,然后自己却就走掉了。

大鼻子:她在那儿!

拱廊下,酒吧服务员正在挑选中国人卖的领带。格拉迪斯卡走过,他弯腰致敬并有礼貌地说——

服务员:……格拉迪斯卡,你让我着迷!格丽泰·嘉宝都要躲着你!

姑娘转过身看了他一眼,微笑着嘲讽道——

格拉迪斯卡:你说什么呢?

中景。跟拍。然后,她高傲地走进广场。她停下来看看巨大神奇的木垛。

格拉迪斯卡:我们往前走!

26.远景。大鼻子跳到拱廊下的石阶上举起鞭炮,鞭炮发出巨响。

27.中景。响声吓得格拉迪斯卡姐妹大叫着跳了起来,转过身去向大鼻子提抗议。

格拉迪斯卡的妹妹:你要遭报应的!

28.远景。一个男人从拱廊的台阶走下来,他站住用很夸张的手势同格拉迪斯卡打招呼,微笑着露出满口牙齿。他是富高电影院的老板。他穿着风雨衣,留着胡子,很像美国电影演员罗纳德·科尔曼。

29.远景。一个戴着巴斯克帽的金发男孩,穿着大衣和灯笼裤走近木垛,头上顶着一把椅子,他把椅子递给朱狄齐奥。他就是蒂塔。

蒂塔:拿着!把这个也烧了!放在上面!接着!

蒂塔的父亲,一个粗壮的男人,来到儿子的身边。

30.中景。

蒂塔的父亲:……你把我这把老骨头也放上去吧!(他抓住儿子的脖领子,把儿子和椅子一起拖出来,生气地大叫着)黑心的东西,我让你把椅子给吃了,给我放回家去。

蒂塔(声音重叠):但是,爸爸,它已经坏了!

31.远景。一个怪里怪气的老妇样子的布玩偶在拱廊下拥挤的人群前上下摆动,人们赞扬着,笑着叫着。小镇的乐队热热闹闹地吹奏着,踏着乐曲的节奏前进或后退。

32.远景。人群围着木垛。孩子们放着炮,蒂塔的另一个朋友,外号波尔塔沃伯爵,穿着花呢大衣戴着灰色礼帽,他掐灭手里的香烟,向着乐队走去。

波尔塔沃伯爵:老妇人!

33.中景。巨大的布玩偶——老妇人,代表着已经离去的冬季,被运到广场:布玩偶在楼房低层窗前的人群头上飞来飞去,她像怪物似的,毫无表情。

低全景。跟拍。一个乐手严肃庄重的像一个送葬的小丑,也夹在布玩偶周围跳舞的人群中跳着。周围是乱哄哄的嘈杂的人群。

乐手:老妇人就在那儿,烧掉它之前,我想娶它!

34.远景。蒂塔歪戴着帽子,两眼发直地看着格拉迪斯卡,周围的人闹哄哄地围着他们。

格拉迪斯卡的妹妹(画外):你在那儿看什么呢,小东西!

蒂塔:不,我什么也没看!

一个朋友绕到他身后,在他头上拍了一下,跑走了。

蒂塔:你干吗呢!

蒂塔追了几步又退了回来,着迷地看着漂亮的女理发师。

35.中景。格拉迪斯卡躲在报亭后面提袜子,她的妹妹扶着她。乐队中的大胡子理发师,弯腰朝格拉迪斯卡媚笑着吹着单簧管。妹妹们半开玩笑地硬是把他赶走。

格拉迪斯卡:不许看!滚开!不然有你好受的!

格拉迪斯卡的妹妹(声音重叠):你想干什么?滚开!

跟拍。整理好袜子,格拉迪斯卡拉着妹妹们,举止庄严地回到人群中。她们身后,乐队震耳欲聋地吹奏着,她们不得不用手捂住耳朵。

36.远景。又一个木垛被运到广场,在人们的喝采声中,被放在木垛旁边。大鼻子冲着同伴吹着口哨,大声要求——

大鼻子(吹口哨):炮!放炮!

37.中景。在木垛周围的人群中,有蒂塔的舅舅,外号钢崩儿。他是个无赖,冷酷、脸色苍白。钢崩儿和他的浪荡的朋友们,是最放纵的。他们叫着、笑着,挥手拍掌地随着音乐唱着。

钢崩儿的朋友:咱们烧木垛吧!咱们把老妇人烧掉!

钢崩儿:咱们把木垛烧了吧!烧了!咱们烧……

38.远景。钢崩儿绊倒一个围着木垛转的乐手,周围的人大笑。

乐手:去你的,大浑蛋!……老妇人就在那儿,烧掉它以前,我要娶它!

大家鼓掌喝采。

39.远景。布玩偶被提到木垛顶上,朱狄齐奥伸出双臂够着它。

40.(美国景)近景。钢崩儿向上指着朱狄齐奥,他和他的同伴开始向朱狄齐奥扔桔子、苹果和各种水果。钢崩儿笑。大家鼓掌喝采。

41.远景。朱狄齐奥抱着布玩偶,东倒西歪地躲闪着四面八方投来的东西。最后,终于把笨重的布玩偶放在了木垛上摞在一张桌子上的椅子里。

钢崩儿和朋友们(画外):咱们烧了木垛!咱们烧了老妇人!咱们烧了木垛!咱们烧了老妇人!

42.远景。木垛下,像送葬小丑般的乐手举起火把,朝着布玩偶叫喊着夸张地告别。

乐手:老东西!用这把火,你就把冬天和冰雪带走吧!(然后转身将火把递给格拉迪斯卡)给你,春天就在这儿啦!

43.中景。格拉迪斯卡微笑着,但她不知该怎么做。

格拉迪斯卡:可是我没有蜡烛!

酒吧服务员立刻点了根火柴递给大美人。

服务员:可你有爱情,我的美人儿,用它点吧!

格拉迪斯卡接过火柴,靠近沾了汽油的火把,火把立刻燃烧了起来。

44.远景。一直迷醉地跳舞的乐手转回到木垛下,举着火把这儿点一下,那儿点一下,立刻,木垛周围窜起火舌。

朱狄齐奥(画外):咱们烧掉布玩偶!朱狄齐奥万岁!

45.远景。激动的人群终于在一片巨响中安静下来。木垛不断地爆发出一声声巨响。缓缓的烟雾,大堆的木垛发出噼啪声。钢崩儿想出一个主意,他垫着脚尖,样子很滑稽,离开他那伙人,去爬堆木垛的梯子。

朱狄齐奥(画外):我能够指挥一切!我能够指挥一切!我能够指挥一切!梯子在哪儿?

46.远景。木垛的顶上笼罩着烟雾。朱狄齐奥摇摇晃晃地喊着要梯子,一方面是要做出滑稽状,另一方面他确实感到了危险。

朱狄齐奥:梯子!

钢崩儿(画外):朱狄齐奥,你要梯子吗?

47.(美国景)近景。钢崩儿逗弄他:假装把梯子递给他,他快够着时又抽了回来。

钢崩儿:你要梯子吗?……你拿着呀!

朱狄齐奥:给我梯子!

48.远景。朱狄齐奥越来越不安地叫着,伸手去抓梯子。

朱狄齐奥:给我梯子!

钢崩儿(画外):哦——噢!

49.中近景。钢崩儿哄笑着,在人群中重复了两三遍他的恶作剧。

钢崩儿(笑):你不下来吗!你在上面会烧死的!拿着!

朱狄齐奥(画外):啊,看,烧着我了!给我梯子!……(画内)给我梯子!给我梯子!

钢崩儿(画外):哦——噢!

50.远景。最后,朱狄齐奥消失在已经烧着了的木垛的另一侧。

51.中景。罗纳德·科尔曼和比谢因在人群的第一排,比谢因是镇上公认的说谎大家。比谢因穿着破烂,面带菜色,笑嘻嘻地,滔滔不绝地向人们讲着自己的特殊经历,那些事可是人们闻所未闻的。

比谢因:在美国我看见过高106米……高的木垛。

富高电影院老板:你什么时候去过美国?

比谢因:我是美国人……人的儿子!

52.远景。在烟雾与火焰的红光中,围观者们拍手欢叫。一声可怕的爆炸声惊散了人群。一个丑陋的妇人,虚张声势地挥着提包追赶放炮的大鼻子。

妇人:我要打断你的腿!

大鼻子:那你就能听到你爱听的了(笑)!

中景。市政秘书走过来坐在火堆前,火光映红了他健康得意的脸庞。他拍手大叫着——

市政秘书:圣·朱塞佩万岁!春天万岁!

53.远景。火焰在木垛两旁窜得老高。

54.中景。格拉迪斯卡姐妹们出神地看着燃烧的火焰。

格拉迪斯卡的妹妹:这给我的印象太深了,你呢?

格拉迪斯卡:是呵,我也一样!冬天就要过去了,知道吗,春天来了。我都感到了春天的气息!

55.中景。布玩偶已经被大火烧着,令人惊异的噼啪声仍不绝于耳。

56.远景。广场中心的火堆越烧越旺,围观的人群围成了圆圈。在爆裂声与叫喊欢笑声中,孩子们急匆匆地跑来跑去放着炮,唯恐放不够似的。

57.1/2远景。一扇窗户前站着中学校长祖斯,两臂抱在胸前一动不动。教数学的女教师专心致志地看着,慢慢地吸着烟。

58.远景。火堆旁。孩子们焦急不安地点着炮捻。

59.远景。另一扇窗前,镇上的书记吉拉尔卡举着左轮手枪朝天射击,枪声与广场上的炮声交织在一起。

60.近景。吉拉尔卡由两个漂亮姑娘陪着走过来。两个美人儿很乐意展示她们的魅力。

姑娘(堵住耳朵叫道):不!不!

61.远景。广场中心的火堆周围,一群火光映衬的黑影在转圈唱歌。

61.中景。火堆顶上,硕大的火舌正噼啪吞噬着布玩偶的袖子。

场景十 罗威尼亚诺大楼的庭院。外景。夜。春天。

63.中景。远处,节日的喧闹声。火光映红罗威尼亚诺伯爵和衰老的修女,伯爵的姐姐的脸,伯爵闭着眼拿着酒杯,老修女注视着自己无法控制的颤抖的手臂。

64.远景。一个小木垛在伯爵的庭院里被焚烧。伯爵、老修女和伯爵女儿围坐在火堆旁。

65.中近景。仆人们站立在火堆旁,举着酒杯对主人——

仆人们:祝福您伯爵先生!祝福您伯爵的姐姐!祝福您伯爵小姐!

66.(美国景)近景。伯爵举杯回敬,在嘴边抿了一口,伯爵的姐姐也慢慢把酒杯举到嘴边。

伯爵:谢谢!(然后转身向女儿,柔声地)你也喝一小口!对你有好处!你看,姑姑不也喝了?

伯爵小姐对父亲的建议很冷漠,继续慢慢地抽烟。

场景十一 埃尔贝广场大街。外景。夜。春天。

67.远景。广场已经暗下来。一群男孩围着小狐狸,抓住她的胳膊,拧她的腿,小狐狸叫喊着奋力扭动挣扎。

小狐狸:不!不!

68.远景。胖子与大鼻子追赶上拖架着小狐狸的男孩们。小伙子们假装要把小狐狸扔进火堆。火堆已快燃尽,变成了一堆木炭。

胖子:小狐狸!小狐狸!

男孩们(叫喊):噢!噢!

69.特写。小狐狸继续扭动挣扎,她笑着,呻吟着,好像在玩荡秋千。

小狐狸:把我放下呀!不!不!

70.远景。坐在车栏杆上的盲人一摇一摆地拉着手风琴。

71.远景。尽管晚会已结束,人们仍停留在广场上不愿意离去,黑暗中一个醉汉摇摇晃晃地走着。大鼻子准备放一枚极响的炮。

72.近景。他示意周围的人向后退。

钢崩儿:……后退!

73.远景。钢崩儿的一个朋友从后面猛推了胖子一把。

钢崩儿的朋友:我给你放放气儿!我让气儿从你的耳朵里出来(笑)!

广场另一头的钢崩儿跑着跳过火堆,裤腿擦过快要熄灭的木炭,博得了众人的喝采和赞美。

钢崩儿的朋友:好样的拉洛!你一点也不像六十岁的人(笑)!现在我们要一对一对地跳,好,拉着手跳!

74.中景。蒂塔的父亲摇着头对妻子说——

蒂塔的父亲:什么玩意哪!你弟弟真是个大笨蛋!

蒂塔的母亲坐在椅子上,激动地望着兄弟反道——

蒂塔的母亲:唉!他是年轻人嘛!

75.远景。钢崩儿和朋友突然要跳塔兰泰拉舞。钢崩儿和朋友唱着《噢,胖子》。远处,另外一些年轻人跳上火堆。其中有胖子。

胖子:现在跳马来西亚的猛虎舞。

76.远景。一道闪光过后,一声巨响。烟雾过后显出了奥里瓦的脸,他用一只脚跳着,他总算放了一枚最响的炮。但是慌乱中丢了一只鞋子。

波尔塔沃伯爵:奥里瓦,你可以上房顶去放另一个呢!

77.远景。母亲恶狠狠地抓住奥里瓦,女仆跟在他们后面。

蒂塔的母亲:回家再跟你算帐!

比谢因:快来买比谢因的东西呀!回家……家了!关……关门了!

蒂塔的父亲:鞋呢……你这家伙!

吉娜:鞋跟也跳没了,太太!你看这鞋就坏成这样了!

然后蒂塔的母亲从椅子上站起来和他们一起朝大街走去。

蒂塔的母亲:今年一年,你就穿一只鞋吧!滚回家去!你等着挨打吧!

蒂塔的父亲东张西望地寻找蒂塔——

蒂塔的父亲:那个闯祸精呢?上哪儿去了?

78.远景。蒂塔悄悄走到坐在冒着烟的火堆旁地上的男孩身边。

蒂塔(背影):胖子,把炮扔到火里去吧!

蒂塔刚要跳,突然看到了父亲,他愣了一下,马上站起来就跑了。

蒂塔的父亲(背影):你在那儿干什么呢?睡觉去!

蒂塔:爸爸,我做了什么了?

他又在广场上转了半圈,然后朝大街方向追赶父亲去了。

蒂塔的父亲:我送你去教养所!

79.远景。全景后移。随着一阵喧闹声,大壮汉司库雷萨骑着他的摩托车轰隆隆地冲进广场。他身穿古怪的皮衣,戴着头盔,大眼镜。

80.远景。全景左移。在乡亲们的口哨声、叫喊声、掌声中,司库雷萨围着木垛转了一圈。

81.远景。镜头左移。司库雷萨像疯狗一样,又转了一圈。

大鼻子:司库雷萨来了!大块头司库雷萨来了!

82.远景。镜头左移。他又开足马力闪电般地越过烧着的火堆,扬起了一阵夹着火花的灰雾。

大鼻子:好样的司库雷萨,太棒了!太棒了!

司库雷萨被朱狄齐奥追着从街上消失了。

朱狄齐奥:司库雷萨,大壮汉司库雷萨!去你妈的!混蛋!

场景十二 埃尔贝大街广场。外景。夜。春天。

83.远景。夜深了。广场空了。拱廊下一家店铺的霓虹灯发出幽幽的暗光。两个妇女正用小铲和桶把大木垛燃烧后的残木灰烬装走。

84.远景。从大街的尽头走来推着自行车的律师。他站住想了想,开始用自信而满足的腔调说话,就像是面对着许多听众一样——

律师(清清喉咙):这个小镇的起源迷失在时代的黑夜中。小镇的博物馆里、大广场上有一些石头工具……

律师的话被打断了。两名妇女缓缓穿过广场,向律师点头致意——

妇女:祝福您!向您致敬!

85.中景。律师微笑着点头回礼,然后接着说——

律师:……这些要追溯到史前时期,后来在罗威尼亚诺伯爵的地窖里本人就发现了墙上有许多极其古老的雕刻,确切地说是公元前268年的,当时是罗马的殖民区,是艾米利亚大街的起点……

这时一个怪声音在广场上响起——

男人的声音:律师!……

律师停止说话,转过脸朝声音望去。

86.远景。空旷的大街上律师的身影一动不动,而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咂舌声)。律师转向我们,不再理睬恶作剧的声音,继续说——

87.中景。

律师:……这也是这个民族喜爱戏弄人,喜爱嘲笑讽刺的特点之一。它的血管里流淌的是罗马人和凯尔特族人的血液,它具有活跃开朗,慷慨大方,真挚热诚,刚毅顽强的性格。从诗人但丁到帕斯科里(注1)、邓南遮(注2),许多伟大的诗人与学者都歌颂过这片土地上的优秀儿女,以及其在艺术、科学、宗教与政治方面无数令人敬重的……

又一阵怪声(咂舌声)打断了律师的话,他又回头去寻找侮辱他的人,这回他真被激怒了——

律师:你是谁?

88.远景。空旷的广场上律师的背影,他左右张望,寻找那个神秘的扰乱者——

律师:你太幽默了!你没勇气站出来!

又是一阵咂舌的怪声。

89.中景。律师摘下帽子,站在黑暗中挑战式地说——

律师:出来让人看看!我准备好了,当面回答你的任何问题!

又是一阵咂舌怪声。律师气得脸苍白。他看看周围,抬起头想说什么,又作罢了。他戴好帽子,把自行车调转方向走了。

远景。律师走在大街上。

男人的声音:律师!

律师再也不回头了,做了个手势,好像在说,从背后打人是很容易的。

律师:哦!……是的,是的!唉!

溶出,溶入。

场景十三 学校的庭院。外景。白天。春天。溶入。

90.远景。中近景。预科四年级的高中生乱喊乱叫吹着口哨冲下楼梯。校长在走廊上大声制止孩子们狂呼乱叫——

校长(画外):先生们!

91.中景。学校的中世纪式庭院中间,长着红胡子的校长祖斯严肃地看着孩子们,然后语气深沉而又简洁地说——

校长:好了?!……

他身边的教师们边谈话边等着。

92.远景。后移。安静而有序地。在孩子们中间,有我们认识的蒂塔和他的朋友们,他们穿过庭院来到摆好的凳子前准备照纪念相。黑布蒙着架在三角架上的照相机。照相师从盖相机的黑布下面探出头。

93.远景。校长扬手邀请教师们就座。

校长:我们都摆好姿势坐好,好吗?

教美术的女教师:如果您,校长先生,非要这样,我只好照办!噢,我照出来的总是不好。

希腊语男教师(声音重叠):当然……(向数学女教师,法文)您先请,夫人,您先请……

镜头左移。教师们说笑着,来到已经站成三排的学生们面前。美术女教师与意大利语男教师站在右面,数学女教师与希腊语男教师站在左面,校长与宗教学男教师唐·巴罗萨站在中间。

校长:最后一排的同学站在凳子上!

随着校长的口令,最后一排的同学们站了上去!

数学女教师(声音重叠):我们站这里吧……噢,什么气味,您闻到了吗?

希腊语男教师:这是我理完发的味道。

数学女教师:啊,我知道了,就像是麝香的味道。实际上……

希腊语男教师:对,非常清凉的味道,挺适合的……

现在一切就绪。可以照相了。大鼻子站在校长的身后,发出一声猫叫——

大鼻子:喵!

校长飞快地转身打了波尔塔沃伯爵的头一下,后者低头躲避。

校长:奥尔贝内·德桑蒂斯!?

波尔塔沃伯爵:校长先生,根本就不是我!

大鼻子窃笑。希腊语男教师移近数学女教师,摆好姿式。

希腊语男教师:我就在这儿!

94.中景。胖子站在两个朋友间,摸着后脑勺红着脸轻声叫——

胖子:阿迪娜!

95.中景。阿迪娜坐在第一排的女生中间,她长着一张文静的甜甜的脸,黑黑的头发束在脑后。不知她是没听见还是假装没听见。身边胖胖的大眼睛女生在耳边低声告诉她胖子在叫她。阿迪娜扬起脸,轻蔑地看了胖子一眼,然后不耐烦地转过身。

96.远景。楼上一扇窗里有两个男孩,正朝下看着庭院里发生的一切。

97.中景。阿迪娜朝着窗口羞涩地微笑,脉脉含情。

98.中景。两个男孩中的一个、脖子上围着大围巾的轻轻地向阿迪娜点头作答。

99.中景。胖子看到了一切,失望而悲伤地低下头。

100.远景。照相师,一个瘦瘦的戴着眼镜的男人,向镜头里吹了一口气;冒出一阵刺眼的烟雾。学生们笑。照相师咳嗽。

101.特写。随着一个男同学的叫声,一个长着雀斑,白白脸,眼睛突出的女孩转过头向后看。

季利奥齐(画外):裴拉丽亚,看这多像你!

男同学手上拿着一只活青蛙送到裴拉丽亚跟前。

102.中景。女孩吓得尖叫着站了起来。正在窃窃私语的数学女教师和希腊语男教师吓得回过头去看。

数学女教师:发生什么事了?

希腊语男教师:季利奥齐!

季利奥齐的朋友:把这放到她脖子里去。

教师们严肃地看着季利奥齐。他是个留级生,农民出身,他的脸有点像象蒙古人,线条比较硬,他已经把青蛙藏了起来,假装没事人似的,数学女教师失望地叹口气。

希腊语男教师:您回位子坐好!

裴拉丽亚坐回她的位子上。

103.中近景。照相师向前弯腰拿着快门准备照相。

照相师:准备好!

104.中景。队伍中,唐·巴罗萨把手放到头上。

照相师(画外):你别动,劳驾!别动!……

105.远景。学生和教师们一动不动地微笑着,所有的人都看着镜头。

照相师:(画外)好!就这样!照了!

场景十四 预科四年级教室。内景。白天。春天。

106.远景。墙上挂着维多利亚·埃马努埃莱三世、教皇、墨索里尼的像片。教皇在中间,且稍高一点儿。

自然常识男教师(画外):这是什么?

107.远景。窗外射进一束灰暗的光。自然常识男教师站在讲台前。他一手举着一根绑着石头的绳子,一手插在裤兜里。学生们(背影)看着教师。

学生(背影):这是一块石头!

自然常识男教师:是的,那么,是干什么用的?

奥沃(画外):我知道!

108.中景。课桌前坐着学生们,都是我们在院子里看见过的。那些第一排的学生都坐在那儿。蒂塔的朋友奥沃站了起来。

奥沃:一个弹弓!

自然常识教师(画外):不对,先生!

胖子举起手严肃地说——

胖子:一个大球。

同学们大笑。

109.中景。教师非常生气,表情严肃地解释着。他有着较重的南方口音,很难听懂。神情忧郁,几乎没什么表情,眼镜片像瓶底般厚。

自然常识教师:告诉你们,这是个钟摆。

110.远景。学生们附和着教师。

自然常识教师(画外):显然是个最简单的钟摆,你们看,不是吗?让你们有个概念,清楚了吗?

111.远景。从教室外面看教师、学生的背影,讲台前的黑板,教室右边墙上挂着地图。天花板下隐约可见一张大网吊挂着,网的中间悬荡下来。

教师:……随着它左右的摆动,时间的节奏清晰可见。你们看见过许多次了,在你们家里也有有摆的钟。清楚了吗?钟摆怎么摇摆?滴答……

教师开始摇晃钟摆。学生们一边嘴里重复着一边把头左晃右晃……

学生:滴答……滴答……滴答

112.中景。教师满意地笑着,整个身体都像钟摆一样晃动起来。

自然常识教师:滴答,滴答,滴答。

113.远景。学生玩腻了摆动的游戏,开始大幅度地左右晃动,一个倒在另一个的身上或是相互冲撞。

学生:滴答,滴答。

教师(画外):滴答,滴答。

114.1/2远景。胖子在他那排同学中一动不动,做了个难看的姿式。

教师:(画外)滴答,滴答。

学生们:滴答,滴答。

场景十五 预科四年级教室。内景。白天。春天。

115.中景。历史教师坐在讲台后面,他的脸很瘦,面无表情,眼睛很清亮。他正专心地吸烟,盯着手中夹着的香烟,他吸了一口,把烟从嘴里拿下来,小心翼翼地生怕烟灰掉下来。

历史教师:第贝里奥是从哪里撤退的?什么时候下台的?

116.特写镜头。蒂塔额前垂下一撮金发,站在讲台前很快地回答着——

蒂塔:在卡普里,没错。

117.中景。教师又看了一眼香烟,把它换到另一只手上,小心翼翼地生怕烟灰掉下来。他拿了一支铅笔记了个分数又问——

教师:杀害阿格里皮那的时间?

蒂塔(画外):69年。你为什么给我记分?不是69年吗?

教师把铅笔往记分册上一扔,把香烟送到另一只手上,后背靠着椅子望着蒂塔和蔼地纠正道——

历史教师:是59年。

他痛苦地又深深地吸了一口烟。

118.中景。蒂塔坚持——

蒂塔:您能肯定不是69年吗?

历史教师(画外):怎么会呢?就是59年。

蒂塔非常扫兴地用一只手捂住双眼,然后他又一拳打在讲台上。

蒂塔:婊子养的……

119.蒂塔(画外):……我本来是知道的!

教师的烟灰掉下来。他烦躁地掸着烟灰,用拿波里方言吼道——

教师:你把我气疯了!回到位子上去!

蒂塔垂头丧气地噘着嘴。

蒂塔(画外,声音重叠):为什么?我怎么了?为什么不能是69年呢?

场景十六 预科四年级教室。内景。白天。春天。

120.中景。突然,昏暗的教室里划过一道闪电,外面传来一阵夏季的闷雷声。胖子和蒂塔二人趴在桌上像在睡觉。基廖司抓住一只苍蝇。暴风雨的声音与意大利语教师令人昏昏欲睡的单调的朗读课文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意大利语教师(画外):白天即将来临,就在白天再次降临的时候。

121.远景。意大利语教师坐在讲桌上,脸红红的,一副大眼镜推在额头上。他喷着吐沫星子激动地对着昏昏欲睡的学生们讲着枯燥无味的东西。

意大利语教师(画内,念课文):……“奋起的意大利人将勇敢地拿起自己的武器捍卫家园,给高卢人的侧翼以重创……”

场景十七 预科四年级教室。内景。白天。春天

122.中景。哲学教师身穿黑大衣,头戴黑礼帽,戴一副精致的眼镜,表情悲哀而有些歇斯底里。声音忽高忽低地在课桌间穿行,手舞足蹈地讲着哲学概念,像一个疯狂的木偶。

哲学教师:总体作为精神体现在国家里,而不会在教会中成为真实……

镜头左移。远景。

突然,他想大发议论,向一面墙走去。走到墙跟前,他低头弯腰几乎要躲到衣柜后面。

哲学教师:……国家与教会的和解将通过创造世界者个人,哎,是的,在国家成员和教会成员间编好次序,要公正地征求……

123.远景。学生们探身到课桌外看着老师古怪的表演。

哲学教师(画外):……一种铁的纪律与在一切个人生活领域进行干预的权利……

124.远景。镜头左移。教师从教室后面又回到讲台上,学生们随着老师的走动而转过身。

哲学教师:……自由不是平等,而是等级特权。

他继续讲着没有停顿,向站在壁炉里受罚的奥沃做了个小手势。

哲学教师:转过去,你……所以,世俗和宗教的精神里就有着巩固雇佣者和劳动者目的高度一致的行会合作……(他在第一排课桌前停了下来,为了强调他的论述拍了一下讲桌)。

125.中景。

哲学教师(画外):……从而成就了我们国家的伟大!我的表停了。现在几点了?

胖子严肃地站了起来,撩起套衫露出又白又胖的肚皮,非常仗义地拍了拍胸脯,又坐了下来。

场景十八 预科四年级教室。内景。白天。春天。

126.中景。宗教学教师唐·巴罗萨摘下眼镜用手帕擦拭。他正在讲授三位一体的奥妙。他的声音是厌烦、应付的。他更关注的是他正在擦的眼镜,而不是他正在讲解的神学中的奇迹。他的脸上满是油脂令人作呕,不时迅速地摇摇头。

唐·巴罗萨:他是上帝杰出的儿子,所以与我主具有相同的威力……圣灵与圣父被看作是同一级别的……

127.远景。教室后面一群学生正垫着脚尖偷偷住外溜。

唐·巴罗萨(画外):……还有圣子,清楚了吗?

128.中景。唐·巴罗萨没发觉学生们的行为,边擦镜片边讲课——

唐·巴罗萨:这就是为什么上帝是三位一体。

场景十九 预科四年级教室。内景。白天。春天。

129.1/2蹄。美术女教师从暖壶里倒出一杯咖啡后,在讲桌后直起身子。她把小金属杯子放在讲桌上,又弯腰放好暧壶。同时兴奋地慢慢宣布——

美术教师:今天给你们讲伟大的乔托!

学生们噢噢地叫着起哄。

奥沃:放炮了!

130.远景。大鼻子在被两个同学按住动不得的波尔塔沃伯爵脸上乱画,然后回到座位上。伯爵想把花脸弄干净,回敬了大鼻子一拳。

大鼻子:留神!

美术教师(画外):你们知道吗?亲爱的孩子们,为什么乔托在意大利绘画中有极其重要的地位?

131.中景。美术教师是一个瘦小文雅的老妇人,她的脸上总是带着微笑。她一只手拿着小杯子,另一只手拿着饼干,回答自己刚刚提出的问题。

美术教师:我来告诉你们!因为他发明了透视画法!

不知是为了强调透视画法还是谆谆教导孩子们,教师反复“透视画法”几个字,拿着饼干的手晃来晃去,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她把饼干沾了沾咖啡,放进嘴里。

美术教师:透一视一画一法!

132.远景。蒂塔要求发言,他捂着鼻子站起来,指着一个同学说——

蒂塔:老师,我可以出去吗?……保布放了一个臭屁。

133.中景。教师一手拿着饼干,一手拿着杯子,没听懂。

美术教师:你说什么?

134.远景。学生们大笑起来。蒂塔坐了下来,用笔记本使劲扇着风,被开玩笑的学生站起身来表示抗议——

保布(背影):你疯了!胡说!我根本没放屁!……

坐在他身后一个瘦瘦的头发竖起来的同学点头证实。

同学:是你,就是你!

保布(回头反驳):不是我……我没有……

场景二十 预科四年级的教室。内景。白天。春天。

135.中景。校长祖斯站在讲台后面。他声音宏亮慢慢地,透着威胁,每个字都铿锵有力。他不信任地逐个注视着孩子们。

校长:安静!……(用教鞭敲敲)……

大鼻子:喵!

突然,校长大发雷霆——

校长:季利奥齐!出去!

场景二十一 预科四年级教室。内景。白天。春天。

136.中近景。数学教师站在黑板前,把手中的粉笔递给一个学生,让他解题。被叫的学生高高的个子,娃娃脸,戴着眼镜,外号叫蜡烛。

教师:来吧,不难,开始吧。

教师两手插腰,转过身来看着孩子们。

137.全景。中景。女教师向讲台走来,在讲台前站住了,等待着。她是一个高个子表情严肃的女人,一件纯毛衬衫紧裹着高耸的胸部,外面罩着西服套装。讲桌上摆放着一只大耳朵的模型。蜡烛朝黑板迈了一步,好像胸有成竹似地举起粉笔准备写,但马上又停了下来。他转过身向同学们求救。

数学教师(画外):为什么停下?不是做得不错吗?怎么了?

138.1/2远景。波尔塔沃伯爵做了个手势告诉他。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139.中景。教师站在讲台上倚着讲桌站着,不时地敲着讲台。

140.中景。坐在波尔塔沃伯爵旁边的一个男孩,嘴边长着细细的短髭。他手里拿着卷成卷的地图。从后面递给前面的季利奥齐。

学生:传过去!

教师(画外):想一想:9X加上3K的平方根……

141.中景。季利奥齐在课桌下把地图卷又传出去。地图卷明显地长了。

教师:……这很清楚了……

142.远景。教师等得不耐烦了,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摇着头走到黑板前挖苦道——

教师(背影):真笨!你怎么搞的?

教师粗暴地推开“蜡烛”拿起粉笔在黑板上演算起来。

143.中景。季利奥齐一动不动,闭着眼睛,脸上表情是高兴的,他正小心异异地慢慢往夹在两腿间的地图卷里尿尿……

低角度镜头,左移。地图卷从后面通过课桌一直伸到教师的两腿旁,尿从地图卷里慢慢地流到了地上……

教师(画外):你看看你,都写了些什么?你还认字吧?把这念一遍。

蜡烛(画外):可我……

教师(画外):你还是住嘴的好?9X加上K的平方根……你看把我也给搞糊涂了,9X加上3K的平方根……

144.中景。坐在第一排的科尔迪尼和瘦女孩不出声地互相看了一眼,又都往地上看。

145.中景。季利奥齐睁开眼高兴地向邻座松了一口气:他尿完了。

146.中景。镜头后移。小胡子跪在地上迅速收好地图卷,季利奥齐迅速把它扔到柜子上面,然后回到座位上低头假装写字。

教师(画外):好了,这样就解出来了X1=140,X2……

147.中景。教师在黑板前演算讲解完毕。

教师(画外):……=3/5,明白了吗?

蜡烛:明白了……

教师回头看看蜡烛,看看地,不明白地再看看蜡烛,再看看地,倒退了一步,她不敢相信——

教师:你在做什么?

学生们(画外):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了?

148.中景。蜡烛傻傻地看着教师。

教师(画外):哎,我说,您疯了吗?勤杂工!勤杂工!

在女教师的叫喊声中,蜡烛向门口跑去,然后又回来看看地,看看同学们,又看看女教师,神情一直是傻傻的。

场景二十二 预科四年级教室。内景。白天。春天。

149.中景。希腊语教师,名叫费杰塔,正在朗读一首阿尔基洛科的诗。他无力地靠在讲桌后的椅子背上,微闭双目,一副陶醉的样子。背向着同学,奥沃一动不动地站在讲台旁边。

费杰士口:(希腊语)Epta necron gar pesonton us emarpszamen posin keilioi eimen fonees……

150.中景。奥沃非常认真地听任教师抒发感情。他的脸胖胖的,眼睛大大的,流露出纯洁、惊奇和无赖的神情。

教师:希腊语很好听,不是吗?

151.中景。

奥沃:太美妙了!

教师:像音乐一样!

奥沃:是的!

教师挑出难发的音要奥沃重复。

教师:EMARPSZAMEN!

152.中景。

教师(画外):跟着念!

奥沃跟着教师一起重复——

奥沃、教师:E—MAR—PSZA……

念到这里时,奥沃发出了一声咂舌声。

153.远景。同学们都在笑话他。

教师(画外):不许笑!不许笑!

奥沃(画外):你们别出声,否则我们没法念!

教师(画外):安静!

154.中景。教师让学生们安静——

教师:你们安静一点。(然后转向奥沃)再来一遍,勇敢点儿!

155.中景。奥沃举起手,请求——

奥沃:老师,您能再耐心些吗?

教师(画外):你说,你要干什么?

奥沃:您可以再重复一遍吗?

156.中景。教师非常高兴地答应了奥沃的请求——

教师:当然可以,EMARPSZAMEN,注意你的舌头……(用手指着上腭,并伸出舌头,让奥沃看)……要碰上腭……这里,然后把舌头伸出来:EMARPSZAMEN!来,勇敢些!

157.中景。奥沃跟随老师又重复了一遍,结果又发出咂舌声。

奥沃:EMARPSZA……(咂舌声)。

胖子(画外):努把力,奥沃,差不多了!

158.中景。教师和颜悦色地笑着——

教师:噢,不对!

奥沃(画外):你们给我住嘴,烦死我了!

学生们发出嘲笑的嘘声。

教师:安静!(又耐心地转向奥沃)勇敢些!来吧!EMARPSZAMEN……来,像我说的那样,快点,来吧,第一次错了,一点都不奇怪,然后改正……哎,对了,看见吧?我和你一起念:EMARPSZAMEN,怎么样?来咱们听听,念!

159.中景。奥沃第三次又失败了,又发出了咂舌声。

奥沃:E—MAR—PSZA……(咂舌声)。

160.特写镜头。教师有点失望,再次鼓起勇气耐心地指导奥沃——

教师:噢,不对!再来一次!勇敢些!

奥沃:不行,我发不出来,老师……E—MAR—PSZA(哂舌声)您看,我觉得太难了,希腊语太难了!

教师一直面带微笑满怀希望地注意听着,看到又发出咂舌声,脸上慢慢严肃起来。他慢慢地退后认真地盯着学生。学生不知所措,仍在琢磨着——

奥沃(画外):您说舌头放在哪里呢?

老师又把舌头伸了一点出来,有些犹豫。

161.中景。奥沃把舌头全伸出来了,等着。

教师(画外):少一点,别那么多……

162.1/2特写镜头。

奥沃:这样,行吗?

教师(看看,表扬):对,就这样!

奥沃听话地但仍有些怀疑,慢慢地很清楚地和教师一起念——

教师:奥沃EMARPSZ……(突然中断了,奥沃这次存心把咂舌声发得很响)

教师恼羞成怒,一拳重重敲在讲台上,大叫着把奥沃赶了回去——

教师:见鬼,回位子上去!

奥沃(画外):我马上就要念好了,可……

场景二十三 走廊。内景。白天。春天。

163.远景。奥沃靠在实验室的门框那儿,不想让人看见,偷偷地抽烟。实验室里面响起一阵脚步声,他看了一眼外面——

蒂塔(画外):谁?

奥沃:是胖子。

看到两个同伴到走廊里迎接自己,胖子走了过来。

蒂塔:胖子!你也被赶出来了?

胖子(声音重叠,背影):奥沃,让我抽一口!

奥沃:就一口!

三个人站在开着的窗前。窗外射进一绺阳光,传来附近人家的声音。

女人(画外)唱《暴雨天》的歌声。

蒂塔:我说,你给阿迪娜写的诗又被她撕了,是吗?

164.中景。

胖子:我又写了一首!

胖子开始朗诵他的诗篇。他闭着眼睛,一只手高举着,转了一圈,然后用双臂抵着墙,装出要用头撞墙的样子。

胖子:可爱的少女呵,亲爱的阿迪娜,你让我的心猛跳。哒!哒!哒!

蒂塔(画外,笑):使劲点!

胖子笑着回到两个朋友身边。

蒂塔:外面很热!

奥沃:唉,我喜欢阿迪娜的妈妈!

奥沃的话音刚落,胖子失望地低下头。

别人家的声音(画外):几点了?快十点了吧!

女人反复唱着《暴雨天》。

蒂塔(画外):谁知道今天上午有谁在海边呢……

场景二十四 防波堤和大海。外景。白天。春天。

165.远景。无人的防波堤,一望无际辽阔的大海。越来越近的摩托车轰鸣的声音。大壮汉司库雷萨弯着腰骑着摩托车全速行驶在防波堤上,他来了个急刹车,又滑出去半米,刹车声很刺耳。

场景二十五 沙滩。外景。白天。春天。

166.远景。我们见过的姑娘(小狐狸)在海滩上走着:她脚登一双大鞋摇摇晃晃地走,一件黑色旧衣服用袖子打结系在腰间。她东张西望地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场景二十六 防波堤和大海。外景。白天。春天。

167.远景。大壮汉司库雷萨把车向后倒了倒,然后擦着左边的水泥墩在防波堤上急驰而去。

场景二十七 海滩和建筑工地。外景。白天。春天。

168.远景。小狐狸在海滩上停了下来,两只手放在嘴边叫她的猫——

小狐狸:福曼丘。

她向周围看看,转过身面向大海撩起衣服蹲下小便。远处传来的声音在叫小狐狸——

男人的声音(画外):小狐狸!

169.1/2特写镜头。她撩开脸上的头发抬起头,脸上露出笑容。

170.远景。不远处,是一处盖房子的建筑工地。几个工人正看着小狐狸。

171.远景。脚手架上的一个工人又叫了声小狐狸,并做手势让她过来。

工人:小狐狸,过来!

172.远景。工地的空场上堆着砖头和砂子,不一会儿,轻浮的小狐狸来到工地。她在工地门口停住脚步,扭动着身体。用勾引人的眼神看看周围,轻轻咬住嘴唇,作出挑逗的动作。

蒂塔的父亲(画外):你在这儿干什么?你要干什么?

小狐狸:我的猫丢了!

173.远景。工地上堆着各种建材,蒂塔的父亲是工头,他走近小狐狸。

蒂塔的父亲(背影):是吗?看看这里……

174.中景。

蒂塔的父亲:……根本没有猫!(他站住了。他戴着帽子,穿西服背心,一只手插在背心里,另一只手拿着雪茄,看见小狐狸放荡的样子,就用哄孩子般地善意而又坚决的口气)……乖,回家去吧(说着把雪茄放进嘴里)!

175.中景。小狐狸没有动。盯着男人,身体又摇晃起来挑逗地说——

小狐狸:天真热,你们不热吗?

176.中景。蒂塔的父亲拿开嘴里的雪茄,吐了口烟,对一个工人——

蒂塔的父亲:看看她……

177.中景。

蒂塔的父亲(画外):什么样子……

工人们欣赏地看着小狐狸——

工人:美呀,小狐狸!

178.中景。蒂塔的父亲有些粗暴地赶小狐狸走——

蒂塔的父亲:走,回家去,这儿没有猫!

179.中景。小狐狸四面看看,恋恋不舍地走开了。

180.远景。

-个工人(手里拿铲子一边干活一边对蒂塔的父亲):老板,您知道卡其那乔又作了一首诗吗?

蒂塔的父亲:什么时候写的?

蒂塔的父亲两手插兜,叼着雪茄烟,走过来,那工人向另一个人招手——

工人:卡其那乔你过来,让老板听听你的诗!

181.远景。镜头居移。

蒂塔的父亲(画外):大家都来听好了!……

卡其那乔是个瘦瘦的满身白灰穿着古怪的人。他穿着黑马裤,毛衣,还吊着背带,头戴一顶圆顶礼帽。他放下手里的工具站到工地中央。

蒂塔的父亲:……诗的题目叫什么?

卡其那乔:《砖头》。

蒂塔的父亲(画外):哈,太好了!

卡其那乔开始指手画脚地朗读自己的大作。他的同伴们看着他,一些人停下了手里的活,一些人边干活边听。

卡其那乔:我的爷爷盖房子,我的父亲盖房子,我也盖房子……可我的房子在哪里呢?

182.中近景。朗诵完诗,卡其那乔大笑起来。同伴们模仿着他,也笑起来。工人们一起大笑。

183.远景。拿铲的工人观察着老板的反应。可是蒂塔的父亲没有笑。他微微点点头,拿下嘴里的烟。

拿铲的工人:太棒了!卡其那乔!

蒂塔的父亲:嗯!

184.远景。脚手架的三名工人仍然在叫好,拍手。

185.远景。蒂塔的父亲果断地命令工人们赶快干活。然后走上前用一种不以为然的语气评论诗——

蒂塔的父亲:是的,没错!你知道吗,我明白你说的!你说的是事实,可我也曾是个穷光蛋,但慢慢地我当了老板。根本就不可能一下子就什么都有。这需要慢慢来,需要耐心,亲爱的需要艰苦的劳动!(他盯着一名正在砌砖的工人结束自己的话)需要干活!

工人(停下手里的活有点不满地):我们正在干活!

场景二十八 蒂塔家。内景。白天。春天。

186.中景。

蒂塔(画外):这是妈妈的兄弟拉罗舅舅,咖啡店的朋友们都叫他钢崩儿,这使他很生气。

钢崩儿正专心致志地看着自己的指甲,他一会儿哈气取暖,一会儿看看周围。他戴着睡帽,穿着奶黄色翻领的浴衣,与零乱的室内环境很不协调。

奥里瓦(画外):妈妈,快拿汤来!汤,妈妈!妈妈!汤!汤!

187.远景。人们在狭长的拥挤得很难转身的厨房里吃着饭,桌子上方的绳子上晾着袜子。桌旁,除了钢崩儿外,还有蒂塔与用餐具敲桌子的弟弟。他不耐烦地叫着——

奥里瓦:妈妈,汤!妈妈,汤!

坐在主座上的父亲生气地给了他两记耳光——

父亲:够了!

一家之主旁边坐着爷爷,他白头发白胡子。脸色红润。桌上的汤锅正冒着热气。妈妈米朗达正在分盘子。蒂塔倒了杯水准备喝,父亲拉住了他的手。

父亲:喝汤以前不许喝水!

母亲(生气地):拉罗,把盘子递给我!

蒂塔:我渴!

188.中景。

父亲(重申一遍):不许喝水!

全景左移。

母亲(把盘子递给钢崩儿,生气地对丈夫):哪里写着不许喝水了?

父亲(画外):《星期日邮报》上写的,会冲淡胃液。

母亲给弟弟盛汤。

189.中景。女佣站在碗橱前,爷爷摸一下她的屁股,她打他那只手。

吉娜:你的手老实一点。

爷爷:缺把勺子。给我拿把勺子来,吉娜!

女佣从碗柜里拿了把勺子放在桌子上。

母亲(画外):拉罗,汤烫不烫?

钢崩儿:有一点……

蒂塔的父亲把餐巾塞到衬衣领子里开始吹嘴边勺子里的汤,一边吹一边自下而上地看着钢崩儿……

190.中景。蒂塔用两个盘子倒来倒去晾汤。

蒂塔(画外):给我多点,妈妈!

母亲:等一会儿给你!

蒂塔伸手接过母亲递过来的盘子。

191.1/2特写镜头。蒂塔父亲停止吃饭,冷冷地看着钢崩儿,聪明地采取攻势——

父亲(画外):你还要汤吗?拉罗,还有呢!

192.中景。钢崩儿放下盘子,默默地又盛了一勺汤。

爷爷(画外):咸淡合适吗?

193.中景。爷爷看着蒂塔笑。

蒂塔:合适!爷爷。吉娜,再给爷爷一点汤!

吉娜(画外):他喝过了!

爷爷摇头表示不要了,蒂塔继续喝汤。

爷爷:我父亲的父亲叫囊踹,活到107岁!(说完有节奏地吹着口哨,用一个极其难看的手势结束了他的话)

194.远景。桌旁的人都在吃饭。爷爷并没有停止他的手的动作,像一张被卡住的唱片一样不断重复着。

母亲:我吃不下!

父亲:怎么了?

195.中景。

爷爷(画外,声音重叠):……我们从小就知道应该11点吃饭……

母亲热情地同被冷落在一旁的兄弟说话——

母亲:你喜欢吃吗?

钢崩儿:是的,很好吃!(往汤里放了些盐)

蒂塔母亲:你干什么?怎么还放盐呢?

196.中景。爷爷还在模仿着哑语讲着他的先人。蒂塔边吃边看。

爷爷:……首先下午4点。太阳要晒你的头……否则你这儿的所有的毒素都会弄到血里面去……

197.中景。钢崩儿把盘子举在胸前,默默地一勺一勺喝着汤。蒂塔的母亲板着脸像决定不吃的人那样把盘子扣过来。

198.中景。父亲不自在地看了看母亲,又看看扣着的盘子——

父亲:你不吃了?

199.1/2特写镜头。母亲满脸苦相,做出坚决拒绝的样子。

母亲:不吃(说完干脆把脸转了过去)!

200.1/2特写景头。

父亲(生气地问孩子们):你们谁惹妈妈生气了?

201.中景。两个孩子疑惑地相互看了看。

父亲(画外):谁?嗯?

两个孩子不好意思地连忙说——

奥里瓦:没有!

蒂塔:没有,一点也没有,爸爸。

202.1/2特写镜头。

母亲(看都没看丈夫一眼,打断丈夫):没有,不关他们的事!

203.远景。父亲把勺子扔到盘子里,按住桌角推开身后的椅子站起身,两眼望着天,声音越来越大地诅咒道——

父亲:圣母呵……

204.中景。

父亲:(画外):……我早上4点钟起床,整天像牲口一样干活……

蒂塔和奥里瓦偷偷看着父亲,在盘子后面窃笑。

205.中景。

父亲(画外):腰都累弯了,脚肿得像橄榄……

钢崩儿轻蔑地看了姐夫一眼,放下盘子平静地把手放在肚子上。在他身后围着炉子转的女佣正站在那儿吃饭。

206.1/2特写镜头。父亲仍然两眼盯着天花板,继续骂着——

父亲:……回家吃块面包还要看你们的脸色!(生气地弄翻椅子,气呼呼地看着母亲,脸上的粉刺放着光,脸色铁青,一绺头发散落在额前)

207.1/2特写镜头。母亲生气地把椅子转了过去,背对着父亲。

蒂塔母亲(背影);这样你就看不见我的脸了。

208.1/2特写镜头。父亲重新坐了下来,敲着桌子吼叫着。

209.中景。母亲一动不动地背对父亲坐着。钢崩儿专心致志地喝汤。

吉娜(画外):太太,锅上的东西好了。

母亲:好的。

全景左移。女主人走到炉边,和吉娜一起抬起冒着热气的锅,放在地上。

吉娜:噢,好重啊!

蒂塔父亲(画外):你怎么了?

母亲:没什么!

父亲(画外):那为什么不吃饭?

母亲:吃不下!

女拥打开窗门。

父亲(画外):为什么吃不下?

母亲:因为没胃口!

两个女人把锅抬到屋外的平台上。平台正对花园。

钢崩儿(画外):太冷了,把门关上!

母亲:马上就关!

210.中景。

钢崩儿(画外):我病还没好透呢……

212.中景。父亲开始吃饭。这时门铃响了,父亲不耐烦地问——

父亲:这时候会是谁呢?

213.中景。

母亲(生气地):我怎么知道!(把盛着鸡的大盘子放在丈夫面前)

钢崩儿第一个拿过他的那一份,胃口大开地啃起鸡腿来。

站在炉灶边的女佣问道——

吉娜:我去开门,行吗,先生?

父亲(画外):去吧!

214.中景。父亲双手撑着桌子,一动不动地坐着,不动声色地看着钢崩儿。钢崩儿就像没看见一样大啃着,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吉娜走出厨房时,爷爷坏笑着又摸了她屁股一把,吉娜打了他手一下,嘟囔着——

吉娜:我的屁股是什么,是圣水钵吗?

钢崩儿(画外):鸡肉总是塞我的牙……

蒂塔看了一眼生钢崩儿气的父亲,不管不顾地嘟囔。

蒂塔:爸爸,我还要一块鸡!(说完就拿起叉子去叉鸡)

父亲(闪电般地阻止了他,手中的叉子差点叉到他的手):不许动!

蒂塔:我要个翅膀。

父亲:我给你!

父亲给蒂塔叉了一块,自己也拿一块。两人低头闷吃,爷爷看着窃笑。

钢崩(画外):什么怪味呀?你在鸡汤里放花蜜蜂花了吗?

母亲(画外):没有,还老鼠草呢!(笑)……我是放了另外一种调料,还是让你吃出来了……

钢崩儿(画外):恶魔!

母亲(画外):……拉罗可真会吃!

蒂塔:好喝!

父亲冷冷地听着他们在聊天。然后他冲大门口喊道——

父亲:吉娜!是谁呀?

215.远景。吉娜从客厅进来。

父亲:谁呀?

吉娜:比翁狄骑士。

216.中景。蒂塔猛地从盘子上抬起头。

217.远景。父亲骂着站起

 2 ) “费里尼是一个故乡”

我看这片是下载的上下两集,自第二集开始,力量才慢慢汹涌而来。总是很难将8部半和该片联系起来,于坚在《棕皮手记.故乡》将该片诠释得十全十美,这里就不废话了。
p.s.因为这篇影评我对于坚开始刮目相看。

 3 ) 《阿玛柯德》9.5

费里尼小时候为了去镇上看马戏团表演而离家出走。杂耍艺人、小丑、妖冶而健美的女郎,舞蹈、游行、狂欢表演,那些绮丽与盛大在他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后来终其一生,他拍的电影都宛如一场「马戏团表演」。

我总说,「所有导演一辈子不过是反复地拍同一部电影」,其实可以再补充一句,「并且他们拍的,最终都是自传或半自传体」。

他热爱那些热闹喧嚣的花团锦簇与彩带飘舞,也热爱狂欢落幕电影散场之后的一地荒凉,越喧闹越孤独,这一切本就一体两面。

所以《大路》的尽头只剩赞巴诺承受无尽的悔恨的孤独,流浪艺人与小丑的爱情,到最后唯有海浪翻腾。

所以罗马上流社会的生活有多甜蜜,关上门来摘下假笑的面具,就有多空虚。

也所以《阿玛柯德》从春天开场,必然要走向冬天,走向母亲的葬礼。然后又是春天,尘菌柳絮又飘起,迷恋着的小镇女神嫁给了军官,婚礼后,她将随之远行。

电影里有个「说书人」,他总是推着自行车路过,然后直视着镜头和你闲聊起来,讲讲小镇的历史,唠唠家常。我们都知道演员直视镜头是表演的大忌,与观众的直接的视觉接触会直接打破电影的封闭幻觉,费里尼偏要犯忌,而且不是一次两次,是一共六次。

可是「说书人」的夸夸其谈也总是被旁人打断,不是有人在远处「噗噗」的故意发出怪声,就是画框外飞来一堆雪球,他打断了电影进程,而电影又总是反过来打断他与观众的「独处」,真美妙。

老人在秋雾里迷路,喃喃着「要是死亡也像这样,我不会多想。」忽然又恐惧起来,「我在哪儿?我的家在哪里?」再一转身,原来他一直都站在门口。已知老之将至,甚至反复设想着死亡的模样,终究眷恋人世难舍故土。

少年在雾中却邂逅神兽一般的白牛,白牛静静地凝视少年片刻,低头懒散地步入枝杈与雾。

费里尼的故事里总有荡女,妓女,也总有圣女与母亲,前者布施男人的肉体,后者救赎男人的灵魂。男人大多软弱而花心,要么,他们反复地辜负女人,要么,他们无助地等待女人拯救。

我敢打赌,朱塞佩·托纳多雷是费里尼的狂热影迷。他的「天堂三部曲」简直到处在致敬费里尼,尤其《天堂电影院》。

已经可以断定了,这是我今年没有并列的No.1。可惜我没法写一篇配得上它的影评。

20181113

 4 ) 【图文影记】费里尼的世界故乡:粗俗与诗性共融

《阿玛柯德》是意大利导演费德里科·费里尼最负盛名的作品之一,曾获得包括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在内的多项大奖。本文拟浅析费里尼作品序列的影像风格及核心意象,并尝试对《阿玛柯德》作出针对性评述。 一.费里尼的世界图景 费里尼曾在采访中表示,他向来只拍相同的电影,也无法区分自己拍过的电影。事实上,费里尼的所有电影都是半自传性的,均植根于自己的生活经历、个人幻想与早期影像实践。一如彼得·沃伦所说的,一位导演一生只拍摄“一部电影”,意即在他们的作品序列中,存在某种近乎稳定不变的深层结构,而影评的作用正是尽力将其揭示出来。我们可以从贯穿费里尼世界图景的五对核心矛盾中窥见这一结构。

《卡萨诺瓦》中的银色机械鸟

首先是粗俗与诗意的矛盾。这在《阿玛柯德》(1973)中体现得最为明显,将在后文展开论述。费里尼的影片中,接地气的方言、粗俗淫靡的玩笑时常可见,而对妓院的描摹更是遍布于影片中,情色幻想时而打断正常的叙事时空。但在对性爱、欲望、性幻想不加掩饰的同时,导演也置入许多满溢浪漫色彩的诗意景致,一定程度上中和了那些下里巴人式的情节。这份诗意,闪烁于《朱丽叶与魔鬼》(1965)中的艳丽布景之中,呈现在《卡萨诺瓦》(1976)交欢场景中舞动的银色机械鸟中,升腾于《浪荡儿》(1953)结尾以火车挥别切为抽离四人卧室的运动镜头之中,融合在《女人城》(1980)的美妙诗句(“阴道就像蚌,它是来自海洋的声音,唱出美人鱼最美的歌谣”)之中。 喧闹狂欢与孤寞悲凉的对立统一,亦是费里尼永恒不变的母题。费里尼的几乎每部电影都脱离不了游行/集体仪式、马戏团与小丑的参与。这与导演童年时偷偷溜出去观看小镇马戏团表演的震撼经历息息相关,杂耍艺人与小丑自此驻扎进了他的内心深处,并在影像中不断复现,甚至成为《小丑》(1970)一片的绝对主人公。

《大路》结尾镜头

然而,在热闹狂欢的底子里,蕴藏着冷峻深切的思考,于幕前纷艳繁复的花花假面之下,掩荫着洞悉人世冷暖的眼睛。一如卓别林所言:“世界就像是一个巨大的马戏团,它让你兴奋,却是让我惶恐,因为我知道散场后永远是——有限温存,无限心酸。”(1) 《甜蜜的生活》(1960)揭示了罗马上流社会纸醉金迷生活背后精神上孤寂虚空的无根状态;《大路》(1954)中粗莽的流浪艺人赞巴诺与痴傻女小丑杰索米娜的爱情终因赞巴诺的愚钝而归于幻灭,清醒过来的浪子不得不独自承受无尽孤寂的侵蚀;遍尝欢爱滋味的卡萨诺瓦,在垂垂老矣之时选择了与永远不会变心的机械女人偶相拥起舞;《小丑》的尾声里,小丑吹着无限悲凉的小号,却永远难以唤回逝去的搭档,曲终人散后的伤怀,大抵莫过于此。狂欢终会落幕,空寂感将蓦然袭上心头,喧闹过后,悲凉遂无处遁形。

《甜蜜的生活》结尾的海滩怪鱼

表征狂欢的意象是马戏团、流浪艺人与小丑,而昭示孤独的意象则是“黎明时分的冷寂空地”,它在费里尼的影片中屡屡现身:《罗马风情画》(1972)的一个镜头展现了凌晨的空荡街头,宴席散尽,徒留纸屑飘飞,唯有缓慢摇镜中的电焊蓝光提醒我们仍处在人间;《卡萨诺瓦》结尾聚焦于深夜威尼斯的空寂广场,昔日情种正与人偶共舞;《浪荡儿》里,摄影机多次在小镇清晨萧索寂寥的广场上逡巡。费里尼也钟情于大海,《大路》以赞巴诺在夜晚海滩边的孤绝撕心之泣展露出他的寂寞与痛悔。《甜蜜的生活》结尾依旧趋向大海,并以搁浅死亡的怪鲸喻指中产阶级的内心异化、宛如行尸走肉般的生存状态。 横亘于费里尼作品中的第三组二项对立式是忠贞与放荡。尽管是两性间共有的属性,但我们只能看到三个典型人物形象:花心男、痴情女与妓女,而忠贞不渝的男性却大都缺席,不在导演的世界之内。也正是基于此,不少观众将费里尼视为男权主义的践行者。我却以为,费里尼确实无法完全脱离男权主义的视域,但却对女性怀有敬畏与爱戴之情。无法脱离男权视域,主要由其影像中常常充斥着处于被看者地位的女性特写镜头体现出来(依据劳拉·穆尔维的理论,男性处于观看主体、女性处于被看的客体地位正是男权主义本位的运作模式),这在有妖魔化女权主义嫌疑的《女人城》中最为明显,在其他作品中,也都不乏将女性当作欲望对象的男性主观视角镜头。

《卡比利亚之夜》

然而,在费里尼的人类杂耍场中,男性主角似乎总是处于体味着匮乏与伤痛、沉陷于内心冲突的状态(以所谓女性视角著称的《朱丽叶与魔鬼》除外)。经典电影叙事中一贯占据女性拯救者地位的男主角往往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负责拯救男性的女人。但由于男性自身的力量缺失与道德纠葛,以及基督教权威的衰微(或微妙或明示的宗教嘲讽无处不在,尤其是《甜蜜的生活》与《罗马风情画》),费里尼电影中对男性的赎救力量不会来自宗教。放荡的女人拯救男人堕落的肉身,圣洁的女人拯救男人脆弱的灵魂才是费里尼从始至终的表达。《大路》中,杰索米娜的死终于唤醒了赞巴诺,使其原本毫无情感觉知能力的内心体悟到了爱情的美妙与失却伴侣的孤独。《浪荡儿》里,桑德拉负气出走的行动让浮士德意识到家庭的弥足珍贵,终于改过自新。此外,接近于圣母化身的女性形象,也在费里尼的世界中占有一席之地,如《卡比利亚之夜》里天真善良、即使屡次受骗依旧坚韧乐观、甘愿为真爱献出一切的妓女卡比利亚,以及《船续前行》(1983)里帮助塞尔维亚难民的女子。 整体来看,在费里尼的世界中,放荡的女性(尤以妓女为主)也并未一律被打上道德败坏的标签,而放浪花心的男主角则不仅处于令观众难以完全认同的、非道德的位置上,还在影片中遭遇着难以摆脱的精神危机——在中后期作品中,男性获得拯救的可能甚至趋于空无,开篇与结尾的处境保持不变。在这里,女性之于男性,并非仅仅是渴望获救或遭始乱终弃的欲望客体,她们还是性启蒙的老师、是包容一切的母亲,是唯一可能使男人得到救赎的主体。

《女人城》中的幻境一隅

第四对核心矛盾是现实与幻梦。一如费里尼最有名的一句自白:梦是唯一的现实,这位早先跟随意大利新写实主义领军人罗西里尼的导演,在20世纪50年代逐渐与新写实主义脱轨,并在1960年《甜蜜的生活》中彻底与其分道扬镳。此后,他的作品中总少不了直接呈现想象、记忆、梦境或幻觉的段落。这一趋势逐渐愈演愈烈,在《八部半》(1963)中,内心图像的比重较低,虚幻与现实尚有可供辨识的界线,但到了《朱丽叶与魔鬼》,幻境与现实平分秋色,数度难以区分,及至《女人城》,整部影片仅有首尾是发生于现实之中,其余皆为虚幻,遗作《月吟》(1990)中,精神分裂症患者眼中的世界图景构成了全片,虚实彻底合一。这种“费里尼式”风格也被称为“心理现实主义”,恰是在这一定义中,幻梦/内心与现实/外物的矛盾双方被并置在一起。

《罗马风情画》中的超现实车站

在影片表现方式上,这一对矛盾也可等价于纪录与搬演的对立统一。在《小丑》中,费里尼先将儿时偷偷溜到马戏团观看表演的段落进行了重新搬演,之后又插入对部分曾以马戏为生的小丑的采访历程。如此一来,导演不仅得以将真实与虚构并置于一部影片中,还间或唤起观众对纪录部分真实程度的质疑。而两年后的《罗马风情画》进一步消弭了纪录与虚构的分界。罗马作为城市取代了传统剧情片中的人物作为主角,但在对永恒之城风土人情的拍摄中,一些超现实的元素逐渐在画面中浮现。如公路车流中的平板车、马与坦克,及火车站里装束各异的分属于不同时代的士兵,甚至还包括令人难以置信的、浮华奢靡的教会时装秀。此外,费里尼在片中设置了各式各样极具表演意味的场景(影厅、剧院、游行、观光、露天晚宴、妓院拉客表演),也让观众怀疑:影片中那些看似纪录片的段落,是否尽皆为人工搬演?

《八部半》开篇梦境

几乎遍及费里尼全部作品的另一个视觉形象是:悬在天与地间的人(或生物)。在我看来,现实与幻梦的矛盾便在这一意象中隐隐透现出来。这一意象暗示着人被卡在天堂(理想/幻梦)与大地(现实)中,但最终仍不得不回归现实(坠落或降落),直面不理想的生活。正如《八部半》开篇梦境所示,圭多在拥挤的车流中爬出窗外,飞向天空,但旋即被缚在脚上的一条绳索拉下来,坠入现实。此意象的多种变式包括:走钢丝的马戏团演员——《大路》,被地震挫败上吊企图的男人——《爱情神话》(1969),浮空花朵与通往树屋的柳条篮“电梯”——《朱丽叶与魔鬼》,攀上梯子、绳网及美女造型热气球却终被冲锋枪击落的男主角(预示着大梦将醒)——《女人城》,悬吊在半空中的犀牛——《船续前行》,等等。

《小丑》

传统与叛逆,则是另一组对立统一。它蕴含在费里尼的作品精神与视听语言之中。费里尼的作品中,时常流淌着一股不羁的血脉:孩子们总是叛逆乖戾的,狂想总是肆无忌惮天马行空的。与此同时,费里尼对小丑与马戏团的深情却又扎根于意大利传统文化。对于电视这一逐步统治人类娱乐生活的新兴媒介,费里尼持否定与嘲讽的态度,一如《月吟》中混淆真假、无处不在的电视直播及密集丛生的“天线森林”。

《船续前行》收尾镜头,致敬《蔑视》

费里尼的《八部半》及其后的作品被影评界公认为“现代主义”电影。其常用的、区别于古典主义的视听语言除了如前所述的虚实无缝衔接或曰意识流手法外,还包括对电影媒介的自我指涉:在《罗马风情画》的公路塞车段落中,摄影机的摇臂进入镜头,自我暴露了影片拍摄机制;在《卡萨诺瓦》《船续前行》等片中,海面由鼓风机吹动的塑料布构成,并被清晰直观地展示给观众,故意展露出布景的虚假与夸张性,让观影者难以完全入戏;在《船续前行》中,黑白默片开篇,渐次转为有声,直至彩色影像,一定程度上重现了电影史的技术演进,片末以展露摄影棚的画面收尾,甚至出现了一架摄影机缓慢前推、直至完全与银幕(另一架摄影机)对接的镜头——与戈达尔《蔑视》(1963)的开篇镜头异曲同工。此外,费里尼在拍片过程中,总是习惯在片场播放音乐,有时还请交响乐团现场伴奏。因为当时意大利电影的传统是对白与音效全部后期添加,故此方法不仅不会干扰电影摄制,反而使演员能够按照音乐的节拍来走位与行动,这就是费里尼影片中人物的走动如同跳舞一般的原因。 关于传统电影语言惯例在费里尼电影中的具体呈现,将在下文中以《阿玛柯德》为例进行分析。在此只想指出,在所谓艺术电影或曰作者电影的范畴中,费里尼的作品大都不以颠覆或解构传统电影语言为主要特征(例如《阿玛柯德》对比塔可夫斯基的《镜子》(1975),还可以对比费里尼与阿伦·雷乃、戈达尔的作品等),而是更倾向于借用传统电影成规来书写独属于其本人的世界图景。 二.费里尼的世界故乡 影片《阿玛柯德》呈现了费里尼的故乡小镇里米尼的日常图景与自己的童年生活。与传统自传性题材不同,本片并非纯粹客观、以再现历史与现实为准则的自传片,而是费里尼将(经过记忆扭曲的)亲身经历与脑海中的小镇理想样貌共冶一炉,从而创作出的一幅高于真实并能激起观众内心真切情感的“世界故乡”画卷。 对于《阿玛柯德》这样人物繁多、内容驳杂的影片,一个颇为有效的分析方法是列出分段表。影片共可分为43个段落或场景,为方便读者理解与自行参照分析,兹列如下: 开场 1.春天,蒲公英飞扬的小镇速写(家,街道,大饭店,海边;说书人在码头出现)-3:44(该标数字为该段落/场景结束时间,以美国Criterion Collection公司于2011年2月发行的蓝光版为准,下同) 2.理发店,老板兼小镇“女神”葛拉迪丝卡(Gradisca)登场-4:40 3.焚烧女巫仪式,放鞭炮(瞎子风琴手、父母——奥雷里奥Aurelio与米兰达Miranda、孩子们、妓女弗碧娜Volpina、提塔Titta——“我”、比辛Biscein、摩托车手斯库雷扎·迪·科波罗依次登场)-11:44 4.说书人(律师先生)推自行车登场,对镜解说城市起源与历史传统-13:22 5.中学,照集体照(众老师、胖子西奇奥Ciccio、小子登场)-14:41 6.欢乐的课堂(片段蒙太奇)-20:43 7.三人(提塔、西奇奥、小子)在厕所外谈论西奇奥写给阿尔蒂娜的诗-21:17 8.码头,海边,摩托车手兜一圈往返(银幕方向相反),建筑工地,弗碧娜前来,爸爸劝她回家,工人作诗-23:31 9.家中,全家吃午餐(一家七口:爸爸,妈妈,提塔,弟弟,舅舅,舅妈,祖父),父亲因提塔昨晚电影院惹祸而发火,吵架,父母争相“自杀”-30:43 10.夜,喧闹的街头,孩子们跟踪与挑逗葛拉迪丝卡,说书人第二次出现讲解,孩子们脸贴橱窗,群众围观马车上的重要人物-34:30 11.深夜的街头,摩托车来回,商店橱窗熄灯,街头露宿者面向镜头说晚安-35:04 12.昼,大雨,孩子们观赏胜利纪念碑雕像-35:15 13.家中,提塔的画外音,对母亲说要去教堂忏悔-35:37 14.教堂告解,提塔关于自慰的闪回序列,插入镜头1-烟店女老板,切回教堂,插入镜头2-“像狮子的”女数学老师,插入段落3-圣安东尼节-孩子们凝视着骑上自行车的女性的屁股,切回教堂,插入段落4-帮弗碧娜修理脚踏车胎,切回教堂,插入段落5-远景-葛拉迪丝卡进电影院-我骑车至门前(快动作)-切入影院-我不断换座位以接近葛拉迪丝卡(叠化)-摸腿被发现,切回教堂,提塔告解完毕,另一人前来告解,插入段落6-四人集体车内自慰-40:53 15.列队迎接法西斯官员,说书人第三次讲解-44:33 16.家门口,父母对话,父亲不高兴留在家中-45:19 17.团体操与阅兵式,墨索里尼头像,胖子意淫婚礼的插入想象段落-46:39 18.夜,意军与法西斯官员,街头杂耍艺人,切入酒吧中,停电,钟楼上放《国际歌》的留声机被击落-50:16 19.爸爸被法西斯逼问,被迫喝蓖麻油-54:13 20.凌晨2点,家门口,母亲终于等来父亲,家中洗澡-56:00 21.大饭店,说书人第四次讲解,插入段落1-葛拉迪丝卡的夜晚冒险经历,黑暗大堂-切入(渐亮)明亮内室-1:00:28,切回说书人总结,插入段落2-穆斯林贵族与30个妻妾-比辛的幻想;插入段落3-晚宴,孩子们在偷窥-1:07:47 22.精神病院,一家人接到提奥叔叔,回程车中,叔叔撒尿忘了解开裤子-1:12:57 23.乡下,提奥叔叔爬树,众人一筹莫展-1:21:02,医院汽车到达,小修女诱导,叔叔被带回-1:22:53 24.全镇人蜂拥出发寻找大船,四位老师望船,弗碧娜坐在海边岩石上远眺船队-1:25:01 25.插入镜头-一只狗坐在小镇上-1:25:06 26.海上,几艘船上的场景,切入夕阳映照的傍晚,叠化至晚上,终见巨轮(淡出),切入呈现波涛起伏之景的短镜头-1:29:55 27.大雾(老人的迷思,小孩看见雾中白牛;青年群舞)-1:36:02 28.夜,围观飙车,孩子们,插入段落1-提塔的想象(驾驶赛车,夹道欢迎,美女簇拥,葛拉迪丝卡上车),插入段落2-西奇奥的想象(驾驶赛车,向阿尔蒂娜做鬼脸),切为凌晨段落-1:38:04 29.深夜,与香烟店女老板的欢愉-1:41:31 30.提塔生病躺在床上,向母亲询问当年她与父亲的恋爱经历,爱情梦呓-1:44:00 31.电影院观影-1:44:21 32.出门看雪,各处雪景(蒙太奇,麻雀与小橘树)-1:46:03 33.家中,弟弟叫提塔起床看雪,孩子兴高采烈,父亲咒骂-1:46:33 34.积雪的胜利纪念碑雕像(特写)-1:46:37 35.雪迷宫中,说书人第六次讲解,被雪球狂砸,“我”见到葛拉迪丝卡,遇到摩托飙车,与人寒暄,终与她擦肩而过-1:48:47 36.医院病房内,提塔接受教育-1:50:35 37.孩子们与葛拉迪丝卡打雪仗,孔雀飞临-1:52:24 38.爸爸将叔叔接上车,去扎拉姑妈农场-1:52:54 39.家中,提塔得知姑妈去世,悲伤地关紧房门-1:53:50 40.教堂,葬礼,舅舅昏倒后复醒,灵车,镇民送别-1:57:09 41.家中,提塔与弟弟、爸爸默然无语-1:57:42 42.海边,“我”在栈桥码头把玩飘飞的蒲公英,春天来了-1:58:11 43.尾声,葛拉迪丝卡与骑兵结婚,露天宴会,骤雨,比辛及其他人对镜告别,盲人风琴手继续弹奏,道路送别(淡出)-2:03:45 结束

对镜解说的说书人

与传统叙事电影相比,《阿玛柯德》的叙事是零散琐碎的,影片缺少一个能够将所有情节紧密联系在一起的矛盾冲突。但最具颠覆性的电影语言,当属说书人角色的设定。类似设置可以追溯至马克斯·奥菲尔斯导演的《轮舞》(1950),一位“游戏操控者”身为全知叙事人,如同上帝一般,可以随时进入故事中,甚至改变情节发展的轨迹。在费里尼作品序列中,这个角色没有显露出随意操纵故事的能力,更像是一位串场解说员,从《小丑》《阿玛柯德》到《船续前行》,都可瞅见他的身影。本片中的说书人,即律师,一共六次中断常规叙事,直视镜头解说,打破银幕幻觉世界的自足和封闭,从而一定程度上解构了电影的造梦机制。但说书人自己的解说,亦多次被来自画面外的人物行为所打断,如画外传来的“嘴屁”声、砸向说书人的雪球等(很容易想及《小丑》的场景:一个垃圾桶飞出罩在正回答问题的费里尼头上)。影片便是通过这种双重的中断来打破传统电影的连贯性叙事,同时产生反讽与幽默的效果。

男孩们凝视着女性......

......的屁股(摄影机变焦推进)

由说书人引出的段落21——大饭店回忆场景在放映时间(恰为中点)与情节结构(一段独立于主线的情节)上将故事分为前后两个部分,第一部分的场景与情节基本都符合历史或现实生活,实际发生的可能性较大。这一部分中,主人公幻想或回忆的场景均有明确的标识,遵守常规的电影惯例。例如,教堂告解中的闪回以提塔的内心独白贯穿始终,并用快速变焦推镜的方式表现孩子们对女性的凝视。在阅兵式场景,摄影机渐次前推,西奇奥闭上眼睛,面露笑容,显出沉醉的神情,重新睁眼后,才反打为他的臆想——墨索里尼大头像开口说话,主持西奇奥与意中人的婚礼。影片中大多数充满诗意、亦真亦幻的场景集中出现在第二部分。诸如雾中白牛、无伴奏群舞、雪中孔雀等场景,几乎不具备在现实中发生的可能性,但在电影语言上,并未有明晰的、揭示其为幻想或梦境的标志。

葛拉迪丝卡......

......与王子分立于对切镜头中

正是在大饭店回忆场景,虚幻与现实开始逐渐交叠,过渡至影片第二部分难以明确分辨真假的情形。此场景对虚幻与真实的表现手段,亦是费里尼将传统电影语言惯例与反传统的手法相互结合的典例。插入段落1聚焦的是葛拉迪丝卡的夜晚冒险经历,镜头缓缓摇过空无一人的黑暗大堂,葛拉迪丝卡开始上楼梯,镜头切换为明亮的内室,葛拉迪丝卡见到了王子,心绪荡漾。她开始脱去衣裳,展露风姿,最终躺卧于床榻上,向王子表白“葛拉迪丝卡(无论你想要什么)”。费里尼在此运用了传统视听语言中镜头分立的手法,暗示这个段落纯属葛拉迪丝卡的幻想。自始至终,葛拉迪丝卡和“王子殿下”都没有同时出现在一个镜头之中,取而代之的是相互对切的镜头,这指称着两人间完全无法交流的对立状态,王子出现的画面与葛拉迪丝卡的主观视角相符,也隐隐流露出一份臆想的意味。与此相对的,插入段落2(比辛叙述自己进入穆斯林贵族的后宫,欲望得到全然满足)中的最后几个镜头,则让比辛与穆斯林妻妾们在同一画面内亮相,颠覆了先前段落采用的视听惯例,使真实与虚幻的分界变得面目模糊,无从确认。 “《阿玛柯德》采用了某些古已有之的经典手法,如季节轮换更替、轮流采用多种表现形式取得最佳效果、由喜剧转入忧郁。”(2) 影片由开春始,又以新一年春天的到来而收尾。在影片的最后20分钟时间内,疾病、医院、死亡、葬礼依次出现,使影片的基调由欢快愉悦转入沉郁悲凉。结尾的婚礼使低落的情绪转为上扬,但这一场景实而依旧五味杂陈:姑且不谈葛拉迪丝卡新婚丈夫的身份(法西斯骑兵)隐隐预示的阴郁未来,送别小镇上的“女神”,对于主人公来讲,不啻是一场挥别童年的告别式,将成为一份镌刻于心却又不无酸涩的回忆。四季轮转与丧葬婚嫁、背井离乡,虽是历史悠久的母题,在此却犹然打上了独属于费里尼的个人烙印。

胜利纪念碑雕像的屁股特写......

......与孩子们的远景相并置

费里尼对传统电影修辞策略的借重,还体现在影片的剪辑中。除了部分硬切转场外,许多段落的转场都运用了淡入、淡出的方式。在电影常规语法中,淡入淡出是一个时间的省略号。细细想来,这一手法亦与怀旧跟乡愁的情感暗暗贴合——故乡的画面随记忆的流淌,在脑海中渐渐清晰,当我们不得不中止回忆回到现实琐事中,往昔的情景缓缓褪去,余音袅袅,韵味绵长。景别上,费里尼在本片中多选用中景或远景,这种适当的距离感也与回忆的特质相契合,一如我们回首往事之时,穿透岁月的暮霭,一切都蒙着一层轻纱,隔阂感难以全消。影片中的特写则多被用来强调和凸显主人公性启蒙的欲望对象,例如段落14中孩子们的自慰闪回,以及胜利纪念碑雕像的屁股特写——这一雕像在段落12和段落34中被呈现为孩子们的欲望客体,神圣与色情之味交相辉映,段落12的屁股特写后,切入的是凝望雕像的孩子双手作出抽插动作的远景镜头。

暴跳如雷的父亲

树上的提奥叔叔

费里尼的御用配乐师尼诺·罗塔为影片创作的主题曲悠扬婉转,浸透着萦回不去的乡愁,为影片增色不少。在费里尼塑造的众多小镇人物中,提塔的父亲是最为生动鲜明的形象之一。在段落9中,父亲先是因提塔的恶作剧气得暴跳如雷,手臂颤抖,紧接着又听到母亲因生气与腻烦而威胁要“在汤里放砒霜,之前先自杀”,父亲迅即把双手放进口中,将嘴巴撑到最大,仿佛要将上下颚生生掰裂;在提奥叔叔尿湿裤子返回车上后,他朝奔跑的弟弟怒吼道:“到这里来,否则我把自己扔到车轮下面!”;眼见树上的叔叔不肯下来,他把自己的帽子往地上一丢,再次跳脚:“我是一个混蛋,一个愚蠢的混蛋!” 如小孩子般兀自不愿下树的叔叔亦是一位值得同情的角色,他掏出口袋中的石头,母亲不解:“不重吗?” “这些石头很漂亮” 叔叔答道。而坐在茂密树杈上的提奥叔叔也自此成为费里尼影像序列中又一个“悬在天与地间的人”的意象呈现。此外,费里尼对两个女性角色的服饰颜色作了强化视觉印象的处理。葛拉迪丝卡除结尾身着纯白婚纱外,始终穿着红色大衣,而妓女弗碧娜每次出场都是一袭绿色,这其中是否隐含着价值判断的色彩?

雷克斯巨轮的仰角近景镜头......

......与随后的塑料布海景构成反讽与对比

影片针对法西斯政权的讽刺言说并不仅仅体现在段落15~段落20。段落24~26,全镇人蜂拥乘坐小船出发,只为一睹巨轮的真面目。轮船的名字“雷克斯”(Rex)在拉丁文中意为“国王”,而随着群众的欢呼“这是政权所造的最伟大的东西”,对墨索里尼政权的指涉已昭然若揭。寻找雷克斯号的旅程横跨昼夜,而其真身在茫茫夜雾之中缓缓浮现,并以令人不自觉产生敬畏之情的仰视角度镜头呈现。巨轮的全景未曾清晰出现于观众视野中,而是由对横跨在画面中占据大半位置的船身中上部的近景镜头代替,搭配上激人心绪起伏的主题配乐。种种技巧的运用都使夜观大船场景成为一场隐含着法西斯指涉的朝圣仪式。在巨轮淡出后,陡然切入一个镜头,呈现出浪潮汹涌、波涛起伏的海景,至此,观众一眼即可辨识出塑料布布景的质感(同质于《卡萨诺瓦》与《船续前行》)。费里尼兴许在暗示:人们心中所谓的神话般的意大利国家形象,仅仅只是一个建筑在摄影棚中的虚假幻象,如泡沫般经不起碰触。值得一提的是,类似的巨轮在《船续前行》中再次登场,但却在结尾如泰坦尼克号般沉没了。

雾中白牛

模拟舞蹈

段落27的大雾是影片最具诗意的部分,如梦似幻。费里尼将不同年龄人群潜意识中的恐惧与渴望外化。老人面对氤氲的夜雾,浮事翻涌,一边暗自祈愿:“如果死亡也像这样......我不会考虑太多”,一边又暴露出了最深刻的忧惧:“我甚至不能找到我的房子,我在哪里?” 对于家园的眷恋(抵挡住孤独的啃噬)与对死亡的暧昧心理,注定是许多年长者心中无法解开的郁结。小男孩看到了森森迷雾中若隐若现的白牛,一如我们童年时所深深惧怕的暗夜怪兽。当叙境外(画面内与故事环境中都没有音源)的主题配乐响起后,广场上的年轻人渐次跳起舞来,尽管手中空空,却仍旧作出握着小提琴、吉他或笛子的姿势,兀自弹奏着想象中的乐器。这一段凭空虚拟的舞蹈,不仅彰显出青年人无忧无虑、浪漫随性的心态,还与费里尼的惯用片场拍法相得益彰——如前所述,费里尼在片场播放的乐曲使得不少演员的动作也如踩着节拍的舞步般优雅,恍若听到了戏中不存在的舞曲。

雪景一瞥

《雾中风景》的看雪图景

《阿玛柯德》的部分场景总能唤起影迷对其他影片的回想。段落32每每令我想及安哲罗普洛斯《雾中风景》(1988)中的看雪场景——乌拉与亚历山大听闻下雪,奔出房门,外面的世界白茫茫一片静穆,每个人都放下手中的事务,驻足仰望着从天而降的雪花,彷如雪中凝立的群像雕塑。多次复现的摩托车飞车党之前已在费里尼的《罗马风情画》中做过预演。段落28的最后两个镜头中,凌晨的街头,拉罗在飞驰赛车扬起的尘埃中,拾起一只耳朵,恍若大卫·林奇《蓝丝绒》(1986)穿越时空的一缕回响。

《时空恋旅人》的雨中婚礼

结尾婚礼中猝然而至的大雨,又使我重温起以前看过的《时空恋旅人》(2013)中的相似场面。一直以为,一场终生难忘的婚礼,并不一定要齐备周全,事事顺心,突如其来的风霜雪雨,更能映衬出情比金坚的美好。

《天堂电影院》

《西西里的美丽传说》

本片中的电影院图景也能令人忆及托纳多雷《天堂电影院》(1988)。兴许,托纳多雷或多或少亦是受了费里尼的影响罢,否则,为何《西西里的美丽传说》(2000)中雷纳多对玛莲娜的情愫,如此接近于提塔对小镇女神的念想呢?《阿玛柯德》结尾的集体宴席,某种意义上也可视作《八部半》马戏表演式尾声的变奏,这类集会/狂欢式的结尾,很有可能影响了库斯图里卡《地下》的结局——超现实的团圆不可避免地点染上了悲怆的色彩,却也多了几分悦纳与和解之味。

收尾的婚礼......

......与依旧独自弹唱的盲人风琴手

费里尼便如是地为我们呈现了他对青春、往昔故乡的深情回忆,他为我们描绘了一幅极富生命力的、融合了漫画式想象的小镇群像,一张由破碎片段组成的镶嵌图画。它还是一部将粗俗与诗性、传统与叛逆、现实与虚幻共冶一炉的自传影片,一段溯回童年的涅槃之旅,一篇纯粹而崇高的朦胧诗章。 参考文献: 1.《致乌娜》,查理·卓别林 2.《有生之年非看不可的1001部电影:第8版》,史蒂文·杰伊·施奈德主编,江唐、赵剑琳、王甜甜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12年1月:(2)574 【版权所有,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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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 往昔是雾气里的一头牛

往昔是雾气里的一头牛
文/caesarphoenix

往昔是雾里的
一头长角白牛
是大雪中开屏的孔雀
是蒲公英飘过后
告别冬天的一把火

是豪华宾馆
驶过小镇的巨轮
母亲的葬礼
格兰蒂斯的婚礼

是行走于海滩街角的妓女
作诗的建筑工人
拉手风琴的盲人乐手
严厉的老师
热衷于问人是否自慰的神甫
大呼小叫的父亲
渴望女人的傻叔叔

是幻想和心仪的女孩结婚
和丰满女人做爱
法西斯主义盛行时留声机里的国际歌

是所有人摇头晃脑
一些人自言自语

 6 ) (ZZ)于坚的评论:《棕皮手记:故乡费里尼》

他是那种在所有人的故乡都消失之后,可以把关于故乡的记忆一次次复活的导演。

三十年前,我阅读希腊神话,是把它作为希腊的神话来读的。三十年后,我再次阅读《奥德修斯》,却发现它是一个现代寓言。不是因为我聪明了,理解力增强了,而是世界变小了。许多基本的东西可以看见了,许多基本的感受是相同的,许多共同的命运是不受语言限制的。

奥德修斯流浪多年回到故乡,他的家已经被求婚者占领,他的面目被女神雅典娜改变了,故乡没有人认得出他来,他的妻子佩涅洛佩也认不出他来了。女神雅典娜用雾笼罩着他的故乡伊塔卡,他自己也差点认不出来了,“他趴在大地上,亲吻着大地”,才认出了故乡。但故乡还是没有认出他,后来是老犬阿尔戈斯认出了他。老仆人欧律克勒亚在为他洗脚的时候,看见他脚上的伤疤认出了他。他为父亲数出童年种下的果树是哪几棵,他父亲也认出了他。最重要的是他和他妻子佩涅洛佩的相认了,这里出现了一个经典的故事:他们之间有一个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的秘密,当王后喊道,“把床搬过来”的时候,奥德修斯惊乎道“噢,王后,我自己建造的那张床,谁能搬得动啊,你是知道的,它是由生长在王宫附近的一株巨大的橄榄树的树桩作为那张床的立柱的。是我亲自去砍去了枝叶,用墙围住,并用木桩做立柱,然后用金、银、象牙等镶饰了它。但是,可能在我不在的时候,谁锯掉了树桩,挪动了它吧”。听了这番话,王后就知道他就是奥德修斯。在奥德修斯流浪的二十年间,他的故乡被乘虚而入前来向王后求婚的求婚者占领,但他们从来不知道这个秘密。女神雅典娜也不知道这个秘密,她可以改变奥德修斯的面貌,让故乡人认不出他来,但她无法阻止老犬阿尔戈斯,她也无法知道奥德修斯童年种的树是那几棵,无法知道他的床的秘密。即使雅典娜已经恢复了奥德修斯的本来面目,人们还是满怀狐疑,无法相信他,是那些故乡的秘密才使奥德修斯回到了故乡。在这一点上,奥德修斯本人是绝不会失去故乡的。但更重要的是,秘密必须要有对证才可以生效,如果没有老犬阿尔戈斯、老仆人欧律克勒亚、脚上的伤疤(奥德修斯很可能为了美观而去掉了它)、童年种下的果树和那张床,他就是一个说谎者。因此他最担心的事情就是“可能在我不在的时候,谁锯掉了树桩,挪动了它吧”。

费里尼是一个为世界保守着这个秘密的导演,如果那张床被求婚者锯掉了,那么你可以在费里尼的电影里面重新找到那张床。它从前是奥德修斯的床,后来,世界发现,它是全世界的床。

在过去的岁月中我很少离开过昆明,将来的日子也不会离开。但在昆明,我越来越成为一个没有故乡的人。我在昆明越来越感觉不到故乡,这不仅仅是因为现代化的推进使昆明焕然一新,人们与世界的关系、价值观、道德、速度都完全变了。“可怕的美诞生了”(叶芝),但可怕不只是时代的新美学,可怕的是新美学对故乡世界的毁灭。那些求婚者锯掉了那张床。我记得在费里尼的电影《甜蜜生活》的结尾里面有一个镜头,人们从海了打捞上来一个四不象的怪物。隐含在整个电影中的那种故乡世界就要丧失的担忧成为一个具体的象征。在费里尼那里,还只是对“要出事了的”隐忧。在我这里,故乡自己已经成为无处可逃的落后于时代的怪物本身,“求婚者们”甚至没有为它准备一个墓地。而那个费里尼电影中的怪物,则成为把故乡吃掉并受到欢呼的神灵。奥德修斯最终杀死了求婚者,那些没有故乡的鬼魂,回到了妻子佩涅洛佩身边。费里尼就没有那么幸运了,他只有自己在电影里重建一个故乡。

我的寓所外面是一大群玻璃和水泥的怪物,它们有着兵营的内部结构和自由市场的华丽外表,一到夜晚,距我家窗子数百米远的另一栋大楼的霓虹灯广告牌就亮起来,这是一个丧失故乡的时刻,置身其间,我每一次都不知道我是在何地。几年前,我在荷兰的鹿特丹首次看见这样的场景,印象深刻。鹿特丹在二战中被炸成平地,城市是重建的。我住的旅馆外面包围着公司、商场、公寓。一到夜晚,幽暗的楼顶的某一块蓝色的霓虹灯牌子就亮起来,上面的字母跳跃着,流动着。它孤零零的,那一带的建筑物只有它一块。下面是空无一人的办公大楼,灰色的灯光亮着,看起来像实验室或者医院。我因为时差,晚上经常睡不着觉,楞楞地看着那霓虹灯广告牌,等待着睡意。它比什么都使我强烈地感受到“西方”这个词的含义。后来我在巴黎的飞机场的机舱口,另一个雨夜,我们的飞机因为雷阵雨被迫降巴黎,我再次看见黑黝黝的建筑群之上孤零零的霓虹灯广告牌,后来是在悉尼的一家旅馆。最后这家伙来到我的故乡,就在我的窗子外面,雨夜、秋天,一到夜晚就是它的世界,总是这样,吸引着我的目光,使我在自家的窗台上产生错觉,以为自己是在异国的什么城市,在鹿特丹,在哥本哈根……我的故乡并没有经历过大轰炸或者,那令我们摧毁故乡并重建一切的是什么?

我在某个早晨进入费里尼的电影,我进入的就是《想当年 我记得》。我是一个鸡鸣即起天一黑定就要睡觉的人,童年时代在故乡世界养成的生活习惯,也确实是一只大公鸡帮我养成了这个习惯。我记得当年我住在一个干部大院里,那个大院像一个村庄那样,大多数人家都养着鸡,但是没有专门的鸡圈,天一黑,鸡们就三三两两各自回自己的家去,我永远记得童年时代那一幕,鸡探头探脑出现在家门口,黑夜也就跟着来到了。我家用一个鸡笼把鸡关在桌子底下,天快亮的时候,它就嘹亮地叫起来。我小时候不喜欢它,非常仇恨,我总是还在梦乡就被它吵醒,鸡一叫,外祖母就起来把它放到外面去,我又回到梦里,但时间已经不多了。那是一只非常漂亮的大公鸡,或者说它们有过很多只,但在我的记忆里只是那一只。这只鸡使古代的时间延续到我的生命中,我成为一个总是遵循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人。即便后来我家取消了养鸡的古老传统,我依然是鸡鸣时分即醒来,睁开眼睛就看见灰蒙蒙的黎明。有一日看一部法国电影,说那个主人公专门到乡间居住,为的是享受黎明,每天像世界那样开始和诞生,但最后他失败了,他的生命已经无法黎明即起。我才意识到我是多么有福,我的生活习惯已经成为稀有的和“农民式的”,就像城市人今日视为稀珍的“土鸡”一样。感谢神,在我生命里延续了故乡的时间,土鸡的时间。这种习惯在今天已经成为朋友们的笑柄之一,它意味着一个守旧的、不入时的落伍者的滑稽形象,世界的时间观已经改变了,人们正在研制可以使春天在九月到来的技术,一只在漫天飞雪中开屏的孔雀。我一意孤行,因为起得早、睡得早,我在这时代里常常感到孤独,思想的孤独是来自生命和生活习性的孤独,我经常早早地开始工作。等待着那个夜生活过度,眼睛浮肿的世界醒过来,我在世界的梦里写作。所以我第一次看费里尼的电影,是在早晨八点钟,我想在这个世界上也许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会在早晨八点钟看费里尼电影的人来了。为了可以播放这个片子,我新买了DVD,我不太会使用它,我不知道这个机器里面有一个语言字幕显示的选择键。《想当年 我记得》这个碟有意大利语、英语和汉语可供选择,放的时候我以为这个片子没有翻译过来,我就看意大利语的,就像老费家的邻居一样。我发现我完全明白这片子说的是什么,甚至猜得到里面的人物在说些什么,大笑、微笑、会心一笑,仿佛这电影说的是我少年时代的事情。后来马云告诉我有一个语言选择键,我才又看了一遍汉语版的,那些台词和我猜得差不多,尤其是那个疯叔叔爬到树上去喊的那些话,我猜那是在喊“我爱什么人”吧,他喊的是“我要一个女人”。他渴望的基本的东西,女人和生殖。

费里尼创造的不是一部电影,而是一个故乡。这个故乡不是费里尼的故乡,而是人类基本的故乡,每一个人都知道的那个故乡,那个早晨,我在昆明我重返故乡,通过一个意大利的电影。费里尼的力量就是这样,他为我们保持着故乡,使我们关于故乡的秘密不会死无对证。他把那张床重造在他的电影里,并且永远不可能被锯掉了。“这个过去应该要像对我们自己和对我们历史了然于心那样被保存下来,值得好好体会以便更有意识地活在此刻”(费里尼)。在这个时代,故乡自己没有力量保存它自己,保存故乡成为诗人和艺术家们的使命。我可以通过费里尼的电影回到故乡,就像惊讶的奥德修斯,九死一生回到伊塔卡,发现他的妻子依然在116个求婚者的包围中等待着他。就像诗人贺知章,少小离家老大回,在一片乡音中热泪盈眶。

费里尼的镜头对准的是最基本的事物。那些场景甚至在普通的下面,比普通更为基础。河流,普通的是水,但更基本的是河床,是河床中不动的石头。普通流逝了,但河在着,河并不是水。是使河在的那种东西。是容器,费里尼表现的是容器,是床,是这个世界得以载的那种东西。

悖论是,他是以一个说谎者的身份重建故乡的。他用谎言来保守一个真实的秘密。里米尼已经不存在了,他只有虚构出它,但他虚构的不是里米尼,而是世界关于故乡的记忆,他没有说谎的是记忆。他的谎言是里米尼。记忆是真实的,记忆引发的感动是真实的,是不是那张床不再重要,锯掉它也可以,但只要进入费里尼的电影,床就会出现。

每一次进入费里尼的同一部电影都像是进入一部新电影,就像人生本身,在现场的人总是忘记了刚刚发生的,只是在特定的时刻,才可以记忆。而每一次记忆都是不一样的。人不可能两次进入同一条河流,人也无法重现同样的记忆。无论记忆起来的细节如何彼此矛盾,重要的是记忆本身,它是河流,你一踏入,往日重现。

他的电影像人生一样没有戏剧性的机关,只是有冬天、春天、早晨、晚上这样的顺序。你进入过这个电影但你无法完整地转诉它,你最多只可以讲出一些片段、小段子,这就是记忆。记忆不是回忆,不是回到过去,而是心灵通过时间之流在此刻复活。

故乡是令我们复活的地方。它不是过去,也不是未来。

“我记得”,只是一些片段的组合,却有整体的力量,令我们深陷故乡之中。

他是一点小花哨都不玩的导演,正其如此,后来的导演才从他那里出发,玩出许多新花样。例如在貌似现实主义的氛围中,总是出现反常的事物,一只在冬天开屏的孔雀、从海里打捞上来的怪物等等,这种费里尼式的象征被后来的导演尽情发挥,例如安东尼奥尼的《放大》结尾时出现的那些戴假面具的人。费里尼表现的并不是某种怪力乱神、荒诞不经的事物,而是一种预感,在那些最具漫画风格的场景中,它暗示的依然最基本的情绪。这电影是怎样强烈地令我回到故乡啊。它的气味、氛围、语言、故事,我几乎以为我经历过那一切,我可以把我的“当年”与他电影中的当年互置。文革、少年时代的青春期冲动,每个少年都自以为对自己是独一无二的大众情人……一个伟大的故乡,电影中全城出动去大海上等到深夜看美国来的巨型游轮的那一场,使我记忆泉涌。我记得在1972年前后,昆明还是一个比一个小镇大不了多少的城市,两个小时足够你把这个城饶一圈了。有一天,有一个谣言忽然传遍全城。在北郊发现了一到下午六点钟就冒烟的树,某个黄昏,不约而同,倾城出动,穿过金黄的夕阳和田野,都去看那冒烟的树,超现实的时刻,成千上万的人,黑压压地围着昆明卷烟厂附近的几棵树,伸长脖子。一直到黑夜来临。那时代人们渴望生活发生某种变化,已经到了神经错乱的地步,即使一棵树冒出烟来,他们也相信那是某种吉兆。他们其实是指望那树尖上冒出一个戈多,一个上帝、一个新世界来。这正是费里尼的电影要表现的,人们迷信着未来,各种制度下的人民。存在壮况肯定不同,但未来“将改变我们的命运”的渴望是完全一致的。深夜的大海上,格蕾丝卡在灯火辉煌的豪华游轮经过的一刹那,张开手臂向那个现代天堂投去的一吻,其表现出的人类对某个虚无的现代庸俗而朴素的向往的真挚感情是无与伦比的,那是电影最伟大的镜头之一。

其实这并不是费里尼的意思,他是最没有意思的导演,因为“世间一切皆诗”,也就无所谓诗意与非诗意的,当他最无意义的时候,意义的潜流却汹涌澎湃,因为他有立场,立场自己就是坐标,自动释放着意义,而不是在某个沉默的星球之外释义。

费里尼的电影有一种活的互文性,你进入他的电影故乡,你却在书写自己的家乡。

第一个镜头是什么?晾在阳光下的衣服,一个母亲出来晾衣服,抬头看了一眼晴朗的天空,春天的飞絮在飘摇。一个镜头就把你带回了故乡。仿佛你一直在那里,在那个女人的家门外晒着太阳,那女人看天空的时候,你也看着她身体的某一部分,飞快地旋转着下流念头,她是王大娘家昨天来到的远房表妹。世界哪里没有这样的故乡呢?最基本的故乡,它不会被任何意识形态所污染,它不能被普通话那样的语言暴力所灭绝,法西斯主义不是末日、集中营不是末日、文革不是末日。可怕末日是当这种镜头里面所呈现的生活的日常性都被摧毁的时候。

费里尼作弄你,一个光头从理发室出去了,他的身份不清楚,也许是纳彩份子或者街痞,那个深夜骑摩托穿过小镇的神秘人物?表情意味深长、阴险、耐人寻味,你以为后面要出什么严重事情,凶杀、告密的电话,结果什么也没有发生,而此人在电影中也从此不见了。中国电影导演最大的本事是把脸拍成正确的或错误的,或者高明一点,朴实或狡猾、高贵或粗野,人类的脸有这种性质么?费里尼说:“所有的脸都正确无误,人生是不会错的”。观众可以猜测想象脸的内涵和价值、意义、风格,依据约定俗成或者自以为是的知识、概念、教养和世故,把世界分成红脸、白脸,他们就是这样与世界的脸打交道的。但费里尼从不这么做。衣着光鲜的太太说的是“那医生是个傻B”之类的粗言秽语,英俊漂亮、符合《生活》杂志审美标准的男士同时也是智力方面的超标白痴。人物的对话再日常不过了,仿佛都是在菜市场或者医院交费处偶然飘进耳朵的一句,却结构着整个电影。晚上的规模浩大的迎接春天的营火活动是白天理发室的一顾客摸着剃好的头随意说出来的一句,不过说出无数琐事的短语中的一句,耳背点还听不见。他当然也可以在小便后抖动左腿,扣好纽子的时候说“革命开始了”,这种话不必只是在冬宫说。

啊,格蕾丝卡,故乡的乳房和臀部,故乡的春梦、谣言和童话、故乡的激情、嫉妒与雄性较劲机器们的加油站。格蕾丝卡象征着生命的活力、希望和饱受折磨的热情。谁的故乡没有格蕾丝卡,谁的青春没有出现过那个大众情人,“永恒的女性,指引我们上升”(歌德)。结局都是一样的,最终黯然离去,背井离乡,“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我们总是以为那个奇迹,神话里的白马王子一类的故事一定会在发生在她身上。故乡所有的男子都在自卑中暗恋着她,以为她一定会嫁给“更某某的”情况却是,她在激情、孤独与自怨自艾中等待着某个庸人娶她回家,她渴望的只是最基本的生活,一个家而已。却被误解为好高骛远,直到她真的对故乡绝望,就要成为真正的怨妇的时候,终于跟着远方的另一位庸人背井离乡,我们成为我们自己的画工毛延寿。格蕾丝卡的新郎令所有的观众失望,一个多么没有风度而且平庸的胖子啊!费里尼的意思是,其实她本来是属于你的,是你让她等到三十岁,把她的一生毁掉了。你的教育,你的知识,你的教养都不允许格蕾丝卡嫁给你这样的小人物,你是故乡,而格蕾丝卡不是,她是未来,她属于美国来的豪华游轮上的一员。你从来不知道,格蕾丝卡也不是那游轮上的一员。她是未来,但她是里米尼方言的未来,这个未来与过去并没有什么区别,传宗接代,生儿育女,这个未来就是电影开始处,一个母亲在柳絮飞扬的春天下晾衣服的情景,那就是格蕾丝卡渴望的未来,而不是什么美国来的大船。但虚荣心令里米尼从来不敢理直气壮地说出这一点,它只是小舌嘀咕、犹豫不决、老实说,在这一点上。里米尼除了体现在电影中的主人公蒂达身上的古典激情、青春期性冲动之外,简直没有什么力量,它从未像“现代主义”或者法西斯那样成为强有力的意志。意大利是未来主义和法西斯猖獗的地区,费里尼对此刻骨铭心。格蕾丝卡不是“现代主义”的未来,它是里米尼的未来。当她走掉之后,里米尼的心就空掉了,人生忽然无聊起来,毫无意义的单调重复。

法西斯主义和现代主义看起来南辕北辙,但是,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它们都自命代表着“未来”,都是它自己时代的“正确意志”。而在费里尼看来,真正的未来是里米尼的格蕾丝卡,但是她多么孤独啊,“没有人愿意娶我”,“未来”最终被迫背井离乡,未来没有家了。

作为象征,现代主义的未来是那只在冬天的雪花中不祥地的反常开屏的孔雀,它使古典的时间发生了错误,而其实它是很符合现代主义时间逻辑的,速度快了,更快而已。我经常在昆明看见招牌上写着什么“一分种见效”,“中药提速疗法”。而格蕾丝卡的未来是一个缓慢的过程。正如我在一首诗所写的,“大地有大地的速度,。”“春天并不是一部电梯/一按电钮/就升到绿色的那一层”。

在另一部电影《甜蜜生活》中,马尔切尼所羡慕的过着幸福生活(别墅、汽车、名牌衬衣、小康以上)的某人毫无道理和预兆地自杀了,我相信那个人就是“格蕾丝卡”的丈夫,那个里米尼俗人憧憬的未来。在这个电影里面,反常的事物再次出现,在《我记得 想当年》中是冬天开屏的孔雀,在这里,人们从海里打捞到一个巨大的怪物。

我们生活在没有“格蕾丝卡”的现代主义未来中。我们只有前进,没有过去。套用福山的时髦理论,“格蕾丝卡”的历史已经终结,方言的历史已经终结,英语,哦,不,在中国是普通话和英语――以及塑料芭比娃娃和麦当劳快餐,是我们的未来和宿命。

费里尼对有心灵的人来说,是一个故乡,是对遗忘的治疗。在《我记得 想当年中》,有一个莎士比亚戏剧中的小丑式的人物,在介绍里米尼的历史,他提到但丁,这位伟大的诗人来过里米尼。但丁,一个覆满灰尘的名字。只是在费里尼这样的诗人心中,他才继续活着。这是但丁的故乡,但丁死了吗?他是过去吗?他不是未来吗?但丁是一个故乡。他不是什么中世纪最后的诗人和文艺复兴的第一位诗人,那是以进化论为基线的枯燥理论,但丁是故乡。他的故乡一直延续到费里尼的电影中。格蕾丝卡――就是贝雅得丽采,诗人们的永恒情人,就是奥塞罗的苔丝蒙娜,就是被毛延寿遮蔽起来的王昭君,就是哈姆雷特的奥菲丽雅…… 当然,格蕾丝卡离我们最近,她就住在同一个大院里。奥德修斯最终回到故乡,因为他妻子佩涅洛佩在无数求婚者中间等待着他。格蕾丝卡的命运不同,她的故乡认为她应该嫁给美国大船上的求婚者,她的故乡自动锯掉了那张船。奥德修斯的流浪与我们时代的“在路上“不同,他的流浪是为了永远地回到故乡,我们的“在路上”是要抛弃故乡,抛弃最基本的世界。别的不说,我们抛弃了多少脸孔啊。昨天我看到美容院的整容标准照片。世界未来的脸只剩下的不到20个模式,这是画工毛延寿的乐园。

格蕾丝卡就是故乡,女人是我们时代离故乡最近的。男子们已经无可救药,不想回家的奥德修斯。女人,祖母、外祖母、母亲、嫂子、姐妹……为什么故乡是温柔的。女人的古典传统,生殖创造的本能是现代主义最大的障碍,她们总是使一切付诸东流,重新回到最基本的记忆中去,生殖的记忆,生活的记忆。现代主义用同性恋、用无数的美容院来对付女人,它们把格蕾丝卡的床锯掉。但费里尼保存了格蕾丝卡,延续着格蕾丝卡,他使格蕾丝卡令人失魂丧魄的住在我们隔壁,瞧啊,她就是对面公寓七层楼正在浇花的那位女士,她的裙子带来了春天。

费里尼是一个可以使你深入的世界,他是一个母的,如果你的心灵可以生殖的话。你与他在一起的时间越多,你心灵越丰富,越深刻,虽然在我的词典里“深刻”是一个装佯的词,但我还是要说费里尼深刻。他是一个有立场和心灵如海的导演。他并不是所谓现实主义者,或者批判现实主义者.他表达基本的东西。基本,这个而被喧嚣浮华遮蔽着的世界呈现时,你发现那是一个立场,费里尼是一个地主,他是有地的,他的立场,他的身体和他的感觉,他不是穿裤子的云。这是基本的东西被表现出来的结果,基本的东西是不会自然呈现的,它不会像现实主义那样,自己有一层貌似朴素客观的外表,现实主义津津乐道的“客观”只是真实的幻觉,它只是巧妙地用朴素来虚构事实,它是没有立场的。因为“事实变得更复杂,更多伪装,不再那么外显,那么招摇地渲染。”“那个事实。因为藏匿在令人懊恼的熟悉之中,隐藏于日常生活习以为常最显眼的事物之内,有其恒定的必然性和完整,几乎神圣不可侵犯的神圣性”(《我是说谎者》)现实主义,如果这个熟语可以成立的话,那么它是那种把“招摇地渲染”着所遮蔽着的显示出来的能量,它是令事实虚假、令谦虚夸张、令愤怒平静、令暴力软下来的力量,一切都回到基本的层面。

费里尼的故乡并不是那些所谓美好的事物。那些在浪漫主义和小资格调中被广为称颂的温情事物。《想当年 我记得》最初的另一个名字是《小镇》,但后来没有用。故乡在当代文化中通常被简单的理解为心心相印的怀旧,夕烟、小镇、小桥、流水什么的。这不是故乡,而是遮蔽着故乡,混吃混喝的求婚者。费里尼的故乡是存在本身,它无所谓新旧、正确的、丑陋的、美好的、高雅、正派、粗俗等等。它既包括里米尼小镇,格蕾丝卡、乳房巨大的小卖部老板娘,春天、雪、夜晚……也包括那时代意大利的法西斯空气,告密、审问和疯狂、道德败坏、淫荡,亲切、朴素、诚实、粗暴、残忍、夸张、虚荣、滑稽等等。故乡世界不是正确的意识形态(既不是江湖的也不是庙堂的)所支持的乌托邦,而是存在。它甚至就是制作费里尼电影的基本方法:“拍片没有什么理想状况,或者应该说,各种状况永远都是正确的,因为就是它们让你拍出来你现在正在拍的电影”。(《我是说谎者》)

费里尼一再宣称,他的电影是表现的。是啊,我们曾经再现过什么吗?费里尼是诉诸感觉的导演,他是有力量忠实于自己感觉而不是所谓现实的导演。因此他是一个非常自由的导演,如果那种感觉是夸张,他可以夸张地表现,例如在《想当年 我记得》中关于法西斯主义的那一场戏。如果那种感觉是形而上的,他可以抽象夸张地表现,例如海里打捞上来的四不象怪物等等。而这种对感觉的忠实,比任何所谓“现实主义”都更有力量,它恰恰呈现了生活的荒诞性、喜剧性和悲剧精神。感觉是很容易飘掉的,而且感觉是没有方向的,费里尼的力量在于,他是一个有立场的导演,他总是能把他感受控制在他的基本立场上,因此在他的电影里,我看到的是各种表现的和谐,《想当年 我记得》给我的感觉是一种非常朴实动人的回忆,但它里面的各个部分之间是多么矛盾。夸张处几乎就是漫画,自然的地方,又像是纪录片的风格。由此我想到中国电影,那些导演在所谓技巧上可以说是登峰造极,但它们永远像音乐学院的苦练技巧,为的是参加钢琴国际比赛的中学生那样,没有立场,没有灵魂。他们偶尔也会拍出一点光芒微弱的东西,但后来你马上发现,那不过是打一枪换个地方罢了,所以不可思议的事情经常发生在同一个导演身上。他可以导演出《秋菊打官司》这种有点意思的风格看上去也还朴素的东西。突然间,他又飘到《英雄》这种毫无灵魂的商业片的羽毛上去了。

另一场戏拍的是在里米尼小镇的广场上举行营火晚会,迎接春天,烧毁象征着寒冷和饥饿的女巫的仪式。这个场景令把里米尼这个故乡与云南联系起来,在昆明你已经无法拍摄这样的事情,古老的迎接春天的仪式已经在革命中被禁止然后遗忘。想想中国城市今天所谓的“春节”,与五一节,国庆节有什么区别呢?而“春节”曾经是中国生活中多么重要、烦琐、神秘的仪式啊。里米尼迎接春天的仪式令我想起的是云南高原上那些少数民族的节日。我记得居住在怒江附近的傈僳族中有一个刀杆节,节日的尾声也是人们在火焰的余烬上跳来跳去。费里尼如果要在云南找一个里米尼,他在昆明找不到,但可以在少数民族的乡村找到而且到位。但在云南,这些破旧古老的“里米尼”在官员们看来,是多么落后和丢人现眼啊,它决不是日常生活发展的方向,没有必要尊重和保持,旅游资源而已,由歌舞团来保存就可以了。我不知道,如今里米尼的春天仪式是否也成了招揽游客的表演项目,费里尼已经死了,人们今天看的是电视——“一件家具”(费里尼)。

在1966年的革命之后,我对这个国家的心已经不报什么指望。后现代式的“怎么都行”在中国有着天然的基础,其根源可以上溯到“道在屎溺”。费里尼也讲老子,但他从老子那里获得的是立场。这种立场针对有着逻格斯和理性主义传统的西方文化是新的血液。“当然,《想当年 我记得》并未通过意识形态和历史鉴定的角度,由外对法西斯进行审核、还原、及再现;我不善于做客观判断,我始终觉得这样冷漠、事无巨细靡遗的分析和集体判决有点抽象并且残忍。”费里尼似乎有着古代的东方血液,令我想到道家的是非观点。费里尼们正在颠覆的东西,我们似乎正在热火朝天的建构着,例如中国当代对文革的那种模式化的简单否定。

杜尚在西方艺术史上是一个惊世骇俗的立场和新的幽灵。而一个中国的杜尚,就很可怕了,他必然是一个玩世不恭,没有立场和灵魂的聪明人。费里尼所有的电影其实都是卡夫卡式的,卡夫卡是什么?对于西方来说,这是从尼采开始的一个伟大的灵魂抵抗运动的一部分。其实,全球化的根本是要用物和技术来消灭心,就像在中国1966年的革命中,“灵魂深处闹革命”,消灭了中国传统的心灵世界那样。而从尼采到卡夫卡到费里尼的抵抗,就是要坚持住心灵。心灵是一个古老的存在,世界一直在通过各式各样的文明来表现它。今日,表现心灵的文明运动正面临着“空心人”“橡皮人”“塑料人”“飘人”“聪明人”的严重挑战。他们“每个人都有一刻钟的机会”。(安迪?沃霍尔)

但心灵和灵魂这样的词,在中国用的又是多么俗滥哪,总是把“灵魂”“心灵”与“正确”“高尚”等同起来,这是死魂灵啊。

费里尼说,“如果说政治指的是在一个由尊重自己,并知道自身的自由不能妨害他人的自由的个体所组成的社会中共同生活、工作的话,那么我觉得我的电影也是政治电影。”这是费里尼式的心灵政治。在《想当年 我记得》中,费里尼对法西斯主义做了漫画式的处理,而不是令人窒息的暴力场面。因为法西斯主义在神看来,只是过眼云烟,它貌似庞大和不可战胜,但最终不过是一幅被时代夸张了的漫画而已。法西斯主义并不是一切,它只是故乡天空中的一片乌云。

费里尼说,“法西斯和青春期在我们的生命中仍然是永恒的历史时刻”“光说,我加入反法西斯党,是不足以拒绝那一面的,那一面深植在我们每个人心中,“法西斯”曾经在哪里登高一呼,有过它的地位和威信”。这是费里尼最深刻之处,普通导演可能会使某段历史成为自己撒娇的一个情结或发泄的籍口。斯皮尔伯格的电影虽然视觉效果强烈,但也就是感觉强烈的过眼云烟罢了,它是经验的见证,还有点猎奇和露阴癖。他的电影太愤怒,反而给我缺乏立场而轻的印象。

费里尼从现实的表面沉下去,抵达基础。他的重量导致他是有方向的。而不是像现实主义那样没有方向的在所谓“客观性”的幌子下随波逐流。

费里尼不是呈现这个,他是表现这个,他是有立场的,无论《甜蜜生活》还是《大海航行》或者《想当年 我记得》,作者既公开地批判法西斯主义也批判“政治正确”,他从不掩饰他对“现代性”的批判立场,虽然显而易见,他正是电影领域里先锋派和现代主义宠尔,没有人认为费里尼是一个老顽固。卡尔维诺说“费里尼的知识分子总是绝望的”。时代,不是别的,是绝望。其实这也是费里尼自己的绝望。

不绝望吗?格蕾丝卡已经不知所终,方言在黑暗的大海上无家可归。

他是批判的,但并不是简单的是非、正反。他的批判是纯粹的批判,他批判不是某个时代的意识形态,而是遮蔽者,是“客观”、“激情”、“技术”“邪恶势力”“正义力量”等等诱惑力极强的东西。没有比回到基本东西更困难的了,也没有比意识到“那一切”不是现实的窒息,而是世界的基本方面产生的窒息更绝望的了。费里尼的表现似乎没有卡夫卡作品那样显而易见的荒诞,观众更容易进入他的世界,但其绝望并不压于卡夫卡,他们表现的都是纯粹的绝望,基本的绝望,这种绝望是不可救药的,它是存在的基础。“几乎所有的学校,或起码我念的学校,老想要转换、支配、僵化应该传达的东西。使其贫乏,把它缩减为一串又臭又长的抽象概念,没有意义,到最后初、除自身以外不再指涉其他事物,与一切无关。举例来说,在学校得到的对俗世的认知、发现,是属于对名词、专业术语的认识。仅有助于和那个多疑、无聊、索然、无趣,至多是军营化、没水准、带一点种族主义色彩奇闻的世界建立联系。总之,那是一个跟你井水不犯河水、与数学和化学一样惹人反感的,跟当兵一样令人漠然的世界”。卡夫卡、费里尼的深刻在于,他们不是指望这个世界的得到“更美好的”改造,而是束手待毙,因为那是存在。他们因为这一个世界而成为世界眼中不朽的眼中钉。

没有这种令人窒息的基础,世界就不存在。费里尼卡夫卡对这种状态的态度绝不是金斯堡和“跨掉的一代”的“愤青”式的愤怒,而是“在着,如此而已”。这是更深刻的世界基础。现代主义要造就的“全人类乐园”的目标也是要改造那些令生命窒息的部分,“现代主义”在骨子里其实是一个追求光明仇视黑暗的愤青。这种肤浅使现代主义的愤怒只是一次又一次成就着它愤怒的对象。因为现代主义迷信的是“在路上”“未来”,现代主义没有故乡。而卡夫卡、费里尼表现的只是基本的故乡,荒谬正是它的基础,这是没有是非的。现代主义的肤浅是它企图实现一个不荒谬的“人类乐园”,它的反抗基于“是与非”的进步。而卡夫卡、费里尼不是进步,只是表现“在着”,如何在着。所以这种感受在费里尼的电影中并不是被批判,而是被表现,费里尼并没有因此成为愤怒的抛弃故乡世界的“在路上”的愤怒青年,他的电影从不愤怒,他的激情使他超越愤怒平静下来,成为一种基本的绝望。

他的绝望表现在人民对现代性的朴素的喜悦和渴望之上。那是一个绝望的时刻,当小镇西施扑向在黑暗大海中飞速掠过的豪华客轮。她最后嫁给了外乡的富人,背井离乡,对基本事物的抛弃或者遮蔽成为我们时代主流。 “我是1937年离开里米尼的,1946年回来。我走到断瓦残的海边,什么都没有了。自废墟里传出的只有方言。那永垂不朽的调子,一声呼唤:“杜里欧,色维里埃”那些希奇古怪的名字。”这是费里尼世界的基本情绪,夸张一点,多情一点,或者现实主义些,我们还可以看到他的抱怨“我惊讶于在木棚里栖身的人们的勤奋,他们已经在谈有待兴建的旅馆和公寓、公寓、公寓,强烈的欲望要重整家园。”“我当时有一股稚气的冲动,那出戏好象演过头了,怎么,剧院没有了,那棵树没有了,家、社区、咖啡馆、学校都没有了!我觉得对某些事物要尊重。好嘛,那是战争,但为什么就的摧毁一切呢?”“后来他们带我去看一个大模型,在一个橱窗里。据说美国人答应要掏腰包重建整个里米尼。里米尼人来看了,然后说:“好像美国城市,谁要美国城市?”这种小感伤从来不左右费里尼的电影,他总是越过他们,直沉根本。

20世纪摧毁一切,也重建着一切。战争与革命,两种不同的方式,但结果是一致的,基本的词汇“摧毁”“重建”是一致的。战争使费里尼失去了故乡。他先失去故乡的形式,然后失去故乡的内容。

六十年代的意识形态革命使我们首先失去故乡的内容,首先摧毁的诗歌、文学、戏剧、音乐和生活传统――反动的,“天下者我们的天下,国家者我们的国家”。令故乡成为文化空壳,其后,在现代主义的凯歌中把内容与形式统一起来。我可以把描述当代建筑的话语用于形容过去的意识形态:高大的、明亮的、光明的、僵硬的、位于核心的、有面子但居住在里面令人没有安全感的……等等。费里尼背井离乡,“自己把里米尼删掉了”“不过,我在罗马又重新找到里米尼”。他在电影中找到他的故乡天下:“世界末日与我们同时开始,而没有结束的意思;让我们以为。只是纯观众的电影,是我们一生的历史”。(卡尔维诺)

在我们的革命中,电影本身被摧毁,这个国家没有费里尼,因为我们不知道谁是他的罗西里尼?我们没有罗马。罗马是一个最基本的象征,如果这个象征被摧毁了,那么里米尼就永远找不到了。卡尔维诺说“费里尼把他的电影拍成意大利歇斯底里症状学。在他之前,那个奇特但不陌生的歇斯底里症,被当作南方的专属现象。而他在《想当年 我记得》中再一次将地理上那个中介点,也就是他的罗涅省,界定为意大利行为中坚、真正的统合者。”他的意思是,伟大的费里尼用基本的原始的方言取代了普通话的绝对统治,他用故乡里米尼取代了罗马,其实不只如此,费里尼实际上成为超越世界各方言区的“故乡”一词的电影词根。

谁是我们的罗西里尼?如果我们中有人自命是费里尼的话。我们没有罗西里尼,我们既要创造自己的可以千秋万岁的传统,又要为自己接上一个传统。我们与费里尼不同,我们不是自动生活在传统中,我们得在废墟里面把一个传统刨出来。废墟的好处是,它是没有国籍和历史的,因此我们这个时代的传统可以既包括老子也包括海德格尔,既包括关汉卿也包括费里尼。对我来说,我更理解传统一词的非民族性,它是一个世界故乡。

通向传统的道路是个人创造的,而不是教育的结果。相反真正的传统恰恰被教育遮蔽着。

“罗马因为我们来自家乡而别具意义”,就是世界因为我们有故乡而具有意义,没有家乡的人,这世界又有什么意义呢?如果到处都是罗马,通向罗马的道路就是高速公路,不再有通向它的无数质地参差不一的道路,这世界还有什么意思?家乡和故乡不同,故乡是一个所谓“世界文学”的概念,家乡则来自无数的个人。没有具体家乡的故乡并不存在,但是,普遍性正在被全球化利用,通过经济力量支持的文化产业,用地方性知识冒充普遍知识。没有家的“世界电影”可以冒充“普遍性”,好来坞是什么?世界电影。麦当劳是什么,通用食物。但这不是费里尼的世界故乡,费里尼的世界故乡是有细节的。

罗兰?巴特在区分视觉作品的时候把它们分为两类“STUDIUM”和“PUNCTUM”。前者的意思是照片导致的经过“严格教育出来的情感”“知识和礼貌”。而后者则是对前者的摧毁、搅乱、伤害,这个前者不是别人或抽象的教育体制,而是正在欣赏照片的“有教养的我”。前者是理性的、“使摄影和社会和解”,传递消息、再现情景、使人惊奇、强调意义、让人向往。而“PUNCTUM”则是“细节”。它不是意义、情感、而是细节。

故乡是心、是灵魂。这个心是有家的。就不是抽象的。是只有你自己知道的各种细节、小名堂,是门钥匙插进锁孔时要掌握的分寸,否则开不开。说到底,故乡不就是一系列的细节,小段子和花絮么。

全球化就是取消细节,故乡就是对细节的坚持。细节是世界故乡的根本,取消了细节,故乡就死亡,费里尼的电影就不存在。那电影过后使人记忆的是什么?无数细节。格蕾丝卡是一个细节,王昭君是一个细节。奥德修斯为什么可以回到故乡,因为关于床的细节被保守着,坚持着。

费里尼是一个小丑,他是充满细节的人,细节是生命的、局部的、时时刻刻可以被创造

出来的。他不是衣冠楚楚、正襟危坐,符合正确意义、没有细节只有礼节的大人物。他的电影是细节诞生的过程,而不是意义的演绎。

费里尼的全部的电影只是为了回到那个短语“我记得”。而且“我记得”是一句方言,而不是普通话。“有一天在餐厅里,当我在餐巾纸上涂鸦时冒出一句话“我记得”;可好了,我告诉自己,这下子马上会被认定是罗马涅方言的“我记得”,而需要谨慎避免的正是循自传线索来解读这部电影,我记得:是语无伦次、是时钟报时、是音标一阵乱跳,是鬼鬼祟祟的声响……”

我尤其深恶的是那些配音译制的片子,它们是怎样糟蹋了原作啊。我曾经受这些片子的影响,以为外国电影的人物都说的是歌剧腔的普通话。令我对自己的汉语方言产生自卑。

今天诗歌和艺术的使命是对记忆的保持。费里尼的记忆是故乡。帕索里尼的记忆是经验。塔可夫斯基的记忆是心理学的和隐喻的,有弗罗依德之嫌。在帕索里尼的作品里面,最强大的力量是要你:记住。“记住”的尽头是关于“什么”的判断,忘记意味着背叛。而费里尼是记忆,故乡是一个动词。记忆并不只是文革、德国人、这些只是当下,河水。费的记忆是对生命和人生的记忆,是为什么生活?是对基本细节、基本情绪基本元素的记忆,是对容器的记忆。是对乳房而不是奶水的记忆。这种东西经常在生命的某个时间一闪,犹如石头在河流底下,在落潮的时候偶然露面,一个细节。人们觉悟,但是很容易遗忘,最容易忘记的是细节,而不是意义。

费里尼坚持的是记忆本身,记忆就是故乡,记忆而不是故乡的升华,也不是记住,记忆甚至就是在不知道中诞生的细节。

塔可夫斯基把电影升华成电影艺术,取消了细节,激发的是阐释的欲望,观众被上升成自以为是的文化精英和假猩猩的现代派诗歌爱好者。距离电影反而远了,高不可攀,满足着小资产阶级观众的“高雅癖”。

塔可夫斯基唤起的是渴望深入画面“后面”深处“去寻找“为什么”的渴望,费里尼则到画面为止,在着而已。

帕索里尼令人窒息,经验的恐怖。费里尼令人热爱世界,他没有遮蔽什么,升华或者否定什么,世界如此,就是歇斯底里,生活也要进行下去。

有一天在昆明闹市中心,看了一场费里尼式的电影。在喷水池附近,一群闲人围着一个衣服褴褛的少年。那个少年正在听着附近商店里传出的音乐模仿时装模特的步子走路,他像新潮艺术家那样在脑袋后面扎着一个小辫子,他走得非常好,而且间或还来一段软体的迪斯科,动作非常优美。周围的人只是嘲笑,但如果现场马上变成比赛,让旁观的人都上去表演。各种丑陋、笨拙立即会原形毕露,他们根本没有资格嘲笑他。那少年在笑声中越发得意,越跳越有灵感了,尊重一分钟也没有在那个场合出现过。他确实跳得好,可能精神上有些毛病。这一点构成了那些观众的优越感,他们免费地愉悦了一次。证明了自己精神上的优越。费里尼:说这个世界到处都是小丑,“当小丑对健康很好,一个人终于可以做他想做的事了:砸所有东西、撕扯、放火、在地上打滚、没有人会责备你,相反的他们会为你鼓掌……”。费里尼的电影暗藏着某种无所不为的小丑精神。他就是一个小丑。小丑是什么?小丑就是在正襟危坐者前面充满各种细节的那个活生生的人。

费里尼说“我得再重复一次:一个人唯一能做的记录。永远也只能是对他自己的记录。‘唯一真正的写实主义是视觉’是谁说的?视觉对事件的见证就是事实,是既存事物中最真实的”。

费里尼最诚实地记录了他自己,而他是一个伟大的说谎者。

7/15/03在昆明

 短评

丰富,太丰富了,生活剧场,人生舞台,季节轮回,人心阴晴,政治、历史、家庭、市井、性的启蒙、回忆的梦境,孔雀开屏直叫人热泪盈眶。故乡永远活在细节中。

5分钟前
  • 艾小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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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即使到现在 除了八部半对费里尼后期的电影还是欣赏无力 主要还是话太多+意大利电影配音太烂 但是看得出对后世导演影响相当大,托纳多雷的三部曲都能看到它的影子,还有姜文太阳照常升起里那个爬上树顶大喊的疯子也是来自于这里

6分钟前
  • 掉线
  • 还行

记得当年事几许,满城风絮,丰乳肥臀,上树要女人~

11分钟前
  • 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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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看#@影城;如果说《浪荡儿》是小镇青年,此片则是小镇少年,众生相之横截面;散文式的乡愁,回荡在平移运动镜头的曼妙里,氤氲在灵光一现的天才火花里,如开屏蓝孔雀,如树上的叔叔,如雪地红衣女,特别喜欢这些神来之笔,串联起来就是费式风情画,是真正的绝美之城。

13分钟前
  • 欢乐分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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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故乡是什么是晨雾中若隐若现的白牛是大雪里迎风招展的孔雀是静夜下拔地倚天的巨轮是留声机里的国际歌童年、童年是什么是神经错乱的妓女是体态丰腴的店长是拉手风琴的盲人是作诗的工人蒲公英来时一把火燃起所有的性幻想在母亲的丧礼上又再次压抑那么我、我是谁我是一封写给往日的情书

17分钟前
  • 康报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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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怀真的太动人,诗意和荒诞完美结合,连环画一样碎片式不断向前的生活无外乎凡人的生老病死,嬉笑怒骂,其中的迷恋、偏执、求之不得,这些细微的情绪最终都化在又一年的春风之中。红裙子,雪迷宫,孔雀伯爵,这些意象真是不得了的浪漫啊!

22分钟前
  • Lycida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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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故事多,充满喜和乐,若是你到小城来,收获特别多。看似一幅画,听像一首歌,人生境界真善美,这里已包括。谈的谈,说的说,小城故事真不错。

25分钟前
  • 徐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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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流动的景象,充满了惊奇。一种狂乱的想象中的无法预测的生活,完全虚构的小镇经验令人沉醉。那么私人,又是那么诚实,挥洒才情又满足自我。笑到流口水,眼眶里又溢满了泪。库斯图里卡的《地下》绝对受到费老师的影响了吧。这个世界上竟然有这样的电影,我们的眼睛真是有福。

26分钟前
  • 晚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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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5奥斯卡最佳外语片。费里尼对青春故乡的回忆,极富生命力的日常细节,融合漫画式忆想的小镇群像,碎片组成的镶嵌图画,纯粹而崇高的朦胧诗章。尘絮飘飞,四季轮转,丧葬婚嫁,背井离乡。孩童顽劣尿淫欢,丰乳肥臀性启蒙,巨轮憧憬风琴手,孔雀开屏雪迷宫,雾中起舞看白牛,叔叔上树我观影(9.5/10)

31分钟前
  • 冰红深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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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里尼曾说:“一个人所能做的纪录,永远是,也只能是对他自己的纪录”。在电影中,我们也清楚地看到费里尼对女性形象的思索与著迷,圣母、烈女、荡妇的三位一体,母亲与妓女形成了互为表里的对比,而费里尼作品中一再出现的、体态丰腴、巨大的女体,不但是哺育孩童的母性泉源,也是青年性启蒙的开端。

35分钟前
  • 峰峰峰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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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进去。

37分钟前
  • Little Pun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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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和《甜蜜的生活》《罗马风情画》一起,共同进入最喜欢的电影之列。最终,真正的影像都放弃了情节,你只需要场景、造型、丰富的细节… 巨量的人物把电影彻底肢解,然后又在不断的复现中把影像一点点缝合。如果说早年费里尼完成了现实主义,中年叙说了现代主义,晚年的他则成为了现代主义本身。夫妻吵架、巨乳女人、雾中老人令人过目难忘。

42分钟前
  • 圆圆(二次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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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里尼真是个能点石成金的家伙啊。

44分钟前
  • 易老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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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淡柳絮。浅浅哀愁。回忆是冬天里的一把火。是圣母峰头的一脸汗。是来去无踪的大白牛。是踏雪而降的开屏孔雀。是父亲的秃头。母亲的葬礼。春天来又去。柳絮飘啊飘。像生活像幸福。想抓却抓不到。

47分钟前
  • 好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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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年前备注想看的评语是 “One of my favorite movies of all time !!! - lychee superman” 我是真爱。第一部费里尼。

50分钟前
  • 影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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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部结构松散、支离破碎的作品。刚看完的《梄山节考》,更衬出这部的低级处理。费里尼是那类很会唬人的导演(略高于王家卫、岩井俊二、贾木许),擅用一些小花招蒙蔽观众,难怪美国人把他推崇到和安东尼奥尼、伯格曼同样的地位。看这片时想到两件事:铁凝的散文《我在大雾里得意忘形》和毕莎罗的画

52分钟前
  • 沉默在冥王星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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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三个中午看完,看得心都化了。丰富得无与伦比。温暖,真实,不造作。幽默智趣,活色生香。家庭,族群,城镇,国家,政治,宗教。爱,情爱,性爱,家庭之爱。……这么多东西在一起,却毫不淤塞,甚至看上去十分风淡云轻。镜头语言干净流畅素美。还会再看,约三两好友一起看,一起陶醉。

57分钟前
  • 石头摇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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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絮积雪,孔雀开屏。丰乳肥臀,青春迟暮。怪诞百态,欢乐祥和。海观巨轮,非洲群女。葬礼婚嫁,纳粹余音。大雾赏牛,影院课堂。我记得,想当年,里米尼上河图。就说有多少导演学习过这部电影吧,从通俗到高级太难掌握了,托纳多雷和费里尼之间也许还差着个丁度·巴拉斯(都喜欢)。资料馆修复版。

1小时前
  • seabisui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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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星半. 有心或无意地,经由狄俄尼索斯式的狂欢,费里尼的怀旧之作令人不无惊讶地意识到,法西斯主义的底层情感逻辑正根植于浪漫主义之中,它乃是一场走向极端的浪漫主义运动;破坏性的可怕之物在源头上却是简单而朴实,光明而快乐的――为了给原始性寻找意义,浪漫主义者站在民族的、本乡的领地上向后看而非身处异邦的、普世的立场向前看,他们甘愿沉浸于放纵的想象力游戏和自我魅化的幻想,无限追忆着往日荣光,将寻常之物神圣化,把宏伟完满之物视为追求:巨大的墨索里尼,巨大的轮船,巨大的古建筑……永不止息的节庆活动蕴藏着一种集体的亢奋状态,对自由的非理性生命力的渴望,对群体"运动"的热爱,尽皆汇入结尾婚礼上突兀的一句"Viva Italia",而彻底暴露了这一指向――民族的政治激情最终成为了激情的民族政治.

1小时前
  • JeanChristoph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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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里尼的“小镇风情画”,比起罗马的厚重和肃穆,在犹如一道蓝色霹雳的海边没有狂风般暴烈的情绪只是柳絮飘扬的轻柔浪漫。春夏秋冬又一春,四季变换间勾织起少时记忆。整个观看过程都处在痴迷的状态,喜乐忧伤自然流淌。在一次次追寻格兰提斯卡的目光中为其送别,关于“你该如何回忆我”的答案随之浮现——带着笑,也很沉默,失落但不悲戚的平静和释然。毫不费力但处处神笔,导演技法已入化境,信手拈来。最爱雾中两场戏,爷爷问我这是在哪如同暮年回首自问,“我的家在哪?”“你就在家门口。”随后一场舞,舞出一生轻盈曼妙。我爱费里尼。我最爱的费里尼。

1小时前
  • 神仙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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