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初,河北省石家庄市发生了轰动全国的“3·16特大爆炸案”,导致108人死亡,38人受伤,我国随即掀起了“第三次严打”,这也是《江湖儿女》的时代背景。
九月份的院线大片很多,有张艺谋的《影》,姚晨、马伊琍的《找到你》,开心麻花的《李茶的姑妈》......不过,这些大片都扎堆在月末的国庆档上映,唯独贾樟柯的《江湖儿女》档期要早了一周。
没办法,贾樟柯(人称“贾科长”)的电影真的卖不过这些商业大片。
记得当年科长的《三峡好人》与老谋子的《满城尽带黄金甲》同天上映,结果《黄金甲》大陆票房接近3个亿,《三峡好人》票房仅有30万,以至于贾科长悲愤的表示:“我倒要看看在这个充斥黄金的年代,有谁还在关注好人?”
巧合的是,这次与《江湖儿女》同天上映的,有一部卖情怀的圈钱港片《黄金兄弟》,虽然该片的豆瓣评分只有5.3,票房和排片却全面碾压了《江湖儿女》。
贾科长虽然是戛纳电影节的常客,他的作品票房最高的也只有三千多万(《山河故人》)。
这次的《江湖儿女》讲了一个相对“商业”的黑道故事,还有影帝廖凡出演,张译、徐峥客串,好不容易有点卖相了,却遇到了另一个“黄金”。
贾科长的电影一直都有很强烈的个人风格,据科长本人透露,早在《山河故人》的路演时期,他就有了创作《江湖儿女》的想法。
科长出生于上世纪70年代,那时候县里乡里有很多所谓的“社会大哥”,讲义气、能平事儿,年轻人都很崇拜他们。
然而时光荏苒,在《山河故人》路演的时候,科长得知曾经的一位“大哥”中风了,连走路都困难,令他无限感慨,于是就有了片中“斌哥”(廖凡 饰)这个角色。
也许是这种时间上的关联,让《江湖儿女》有了很多《山河故人》的影子,例如两部影片开头都是4:3的旧电视画幅,体现出一种年代感,等到正片开始后,才变成16:9的正常银幕画幅。
两部电影还同样是三段式的时间跨度,同样穿插了隐喻性极强的超现实主义场景,同样使用了大量的经典老歌......
从叶倩文的《浅醉一生》,到迪克牛仔的《有多少爱可以重来》,电影中一如既往的充斥着迪斯科、国标舞、广场舞、卡拉OK,以及各种颇具年代感的杀马特土嗨场景。
对于经历过世纪之交的观众来说,这个年代离我们不远不近,因此看贾科长的电影,能给人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江湖儿女》中还有一段三峡蓄水前的镜头,让人联想到那部《三峡好人》。赵涛饰演的女主角名为巧巧,与她在《任逍遥》中饰演的角色同名。
因此对于铁杆粉丝来说,《江湖儿女》是串联了贾科长过往作品的一部电影。当然,对于没看过那些电影的观众,以上“彩蛋”也不影响对影片的理解。
贾科长的电影不仅文艺,也很讲究。他的作品中记录了不少风土人情,年轻一些的观众可能已经看不懂,或者察觉不到。
就拿《江湖儿女》来说,有一场戏是斌哥带着女友巧巧,与手下弟兄们一起喝酒。他们的喝法叫“五湖四海”,是用9种不同的白酒兑在一个脸盆里,混着喝,寓意“五湖四海皆兄弟”。
还有一个细节是上香,如果仔细观察的话,电影里拜关公的时候是三炷香,祭奠死者的时候是四炷香,这就叫“神三鬼四”,也是流传很久的一个习俗。
神三鬼四:拜神的时候,上三炷香、磕三个头、烧纸钱要三张三张的烧;拜死人的时候,上四炷香、磕四个头、烧纸要四张四张的烧。
贾科长的电影就是爱抠细节,哪怕观众根本注意不到,也尽量不让你挑出毛病来。
片中还有一场戏,是巧巧出狱后和斌哥在一间小旅馆里谈话,镜头中间是巧巧,背景是一面墙,墙上挂着一幅挂历。虽然背景被虚化了,依稀还能看出挂历的时间是2006年,与巧巧2001年入狱,服刑5年的时间刚好吻合。
据说贾科长和团队为了还原那个时代的真实面貌,看了很多纪录片素材,甚至连“2001年的女性有没有流行染发”这种问题,也要反复考证。
可以说,影片最终呈现出来的效果,除了街道上空调外机的型号比较新(这个要换可能成本太高了),其他的地方都做到了神还原。
扯了那么多,《江湖儿女》到底讲了啥?
讲的自然是一个关于江湖的故事。
影片开场的时间设定是2001年,斌哥是山西大同当地一个有头有脸的黑道大哥,巧巧是斌哥的女朋友。他们开麻将馆,替人“铲事儿”,调解争端,同时也面临年轻帮派的挑战。
除了斌哥这样的大哥,影片中还有留学归来的大学生(刁亦男 饰)、轮渡上的妇女扒手(丁嘉丽 饰)、骚扰妇女的摩托民工、被骗钱的出轨土豪(张译 饰)、爱吹牛的火车乘客(徐峥 饰),可谓三教九流、鱼龙混杂。
2001年尚处于世纪之交,那时的社会治安还比较乱。2001年初,石家庄市发生了轰动全国的“3·16特大爆炸案”,导致全国掀起了“第三次严打”。
“严打”这个词大家应该都听说过,最著名的当属“1983年严打”,此后中国又经历了“1996年第二次严打”、“2001年第三次严打”(电影的时间点)、“2010年第四次严打”,每一次都是社会太乱了,到了不打不行的地步。
当然,这些严打往往都有一定的社会背景原因,比如国有企业的改革,导致了大量工人下岗,《江湖儿女》中就有巧巧父亲在广播站怒斥干部侵吞国有资产的情节。
笔者作为90后,对那个年代依稀还有些印象。记得那时候的县际长途汽车,经常会遇上劫道的,村里面则几乎是“三不管地带”。
至于小偷小摸更是司空见惯,现在我们出门坐火车坐飞机,背包直接放行李架上,一般情况下,上个厕所没人看着也不用担心丢了。
而在那个年代,人们都穷,也许根本不是惯偷作案,而是受生活所迫的普通人,就像片中丁嘉丽饰演的那名妇女,本来是渡轮的乘客,却在船上偷了巧巧的钱包。
社会乱的时候,也就是“江湖儿女”们粉墨登场的时候。
廖凡饰演的斌哥,以“江湖中人”自居,他和手下的马仔,拜关公为偶像,将情义放在心中,俨然一副“教父”做派。
但是到故事结尾,我们就会发现,斌哥和他手下的马仔,大部分都是无情无义的卑鄙小人。
斌哥曾经风光无两,却遭遇一系列变故,还因为酒喝多了导致中风,坐上了轮椅。当他一副狼狈相回到家乡,昔日的弟兄们对他只有冷嘲热讽,态度令人心寒。
可以说,斌哥这个角色的前后反差很大,非常考验演员的演技,而廖凡贡献了影帝级的表演。
也许是受影片中杀马特土嗨风格的影响,斌哥的遭遇让我想起早期杀马特红人“MC石头”的一首《狗屁义气》,里面有句歌词是:“有钱就是兄弟,没钱都是狗屁!”
感兴趣的读者可以去搜一下这首歌,歌词对所谓的“江湖义气”进行了深刻的批判。
MC石头曾以一首《情债》的喊麦红遍大江南北,其经典台词为:“我的低调,不是你们装逼的资本。”
赵涛在贾科长的电影里一直是女主担当,这部《江湖儿女》同样是大女主戏。
据说赵涛为了塑造角色也查阅了不少资料,光人物小传就写了几万字,将巧巧这个角色从出生到死亡的人生经历都写出来了。
在影片中,巧巧为斌哥蹲了五年牢,却惨遭斌哥感情上的背叛,然而巧巧依然收留了落魄后的斌哥,对他悉心照料。
影片最后,所有曾经的“江湖中人”都不再以江湖人自居,唯独巧巧这个最初不当自己是江湖人的女子,贯彻了江湖人应有的道义。
斌哥问巧巧:你不恨我吗?
巧巧说:我不恨,因为我无情,但是我照顾你,因为我有义。
贾科长谈到巧巧这个角色时,曾为影迷分享了一个故事,说有一位老先生给他讲《三国演义》,那位老先生说,关羽对刘备是有情有义,对曹操则是无情有义。
关羽是山西运城人,贾科长说他那时突然明白,“原来我们山西人是可以把情和义分开的。”
贾科长的片子,结尾通常都会带给人一种强烈的震撼感,例如《天注定》结尾的那句“你可知罪”,《山河故人》结尾赵涛一个人在雪中跳广场舞。
《江湖儿女》的结尾同样耐人寻味,据贾科长本人透露,他剧本写的结尾是2018年元旦那天,巧巧又买了9种白酒,打算和斌哥再喝一次“五湖四海”,回到家发现斌哥离开了。
不过拍摄的时候,贾科长把这个结局改了,改成巧巧在门口看着斌哥离开的地方,然后镜头摇到屋里的监控画面上,画面中巧巧的人影逐渐放大,最后变成了一片模糊的像素。
这个结局是什么意思呢?我的想法是,什么江湖风雨,儿女情长,在时代的洪流面前,留下的也只有一个模糊的身影吧。
赵涛饰演的巧巧从车上下来了,她掏出手枪对向天空,“砰”的一声枪响,所有的人都吓住了,包括正把郭斌头一下又一下磕向车头的打手们,也包括围起来的黑帮团伙。郭斌得救了,巧巧因持有枪械坐牢了。这一个场景中,赵涛震住我了,她勇猛坚决,生死之际,毫不畏惧,莫名地让我想起孩子遭遇危难之时的母兽,目露凶光,拼死一搏。我也想起《天注定》里同样是赵涛饰演的那个在按摩院工作的小玉,遭遇猥亵之时,掏出一把刀去捅杀客人,那个掏出刀子的动作也是如此干净利落。
死往往威胁不到赵涛饰演的角色,她们都有一股强韧的生命力,越危险越无惧,反倒是生如此折磨人。有时候我想郭斌能配得上巧巧的爱吗?他这样一个黑帮老大,大家既敬且畏,然而一旦失势,昔日的弟兄并没有一个来帮他的。他剩下的只有巧巧的爱。可是他躲避了。巧巧为了他坐了五年的牢,他一次也没来看过。巧巧从大同奔赴奉节去寻他,他也只是躲避。看电影时,我一直在想郭斌的心理:他为何躲避?他觉得自己虎落平阳太过落魄,不配得到巧巧的爱?还是觉得江湖险恶,儿女情长只会平添烦恼?还是希望巧巧能另外找到“靠谱”的男人?……另外他的内心中的那个自我,是不是特别弱小,需要以强悍凶猛的面目来为自己壮胆?所以他需要枪,然而讽刺的是,不是枪救了他,而是巧巧。
奉节小旅馆的那一幕分外动人。巧巧内心希望的就是能够跟他的斌哥过上平常人家的生活,这个时候她一点都不勇猛,反倒是卑微的哀切的。这是在异乡,窗外下着雨,昔日在大同麻将馆,那可是烟雾缭绕众声喧哗,她以女主人的身份自信地走在人群之中,人人都知道她是斌哥的女人。她坐在斌哥身旁,接过斌哥的烟一口一口抽起来……这一切都远去了,她现在看到的这个人,已经不再是那个宠溺她的斌哥了,他另有女朋友,他还希望着能东山再起,但他的心中没有给巧巧一个位置——支撑着巧巧熬过五年牢狱之灾的精神支柱垮塌了。斌哥拿出洗脸盘,烧了报纸,说是去去晦气。他让巧巧从跨过这个火盘——一个虚拟的结婚场景。巧巧哭了。巧巧心死了。
巧巧自我放逐。她坐在火车上,碰到了徐峥饰演的克拉玛依小店铺老板,那是一个可能性,但她把即将跨出去的一只脚又缩了回来。真正爱过之后,心如死灰。任何其他的人,都再难激发出她爱的热情了。火车在广袤的荒芜之地奔驰,UFO划天而过,这样一个象征的场景,巧巧新生了。她返回大同,回到昔日那个麻将馆,人是那些人,巧巧表面上看还是那个巧巧,此时已经俨然是个大姐大了。斌哥再次回来后,已经是个因酗酒过度而瘫痪的废人了。当年他结下的新仇旧恨都还在,而他已经威风不在,有的只是坏脾气。我不知道巧巧还爱不爱斌哥,她会尽心尽力地照顾他,昔日她想要的日常夫妻生活貌似也有了,可是在她的内心中,她还有力气去爱吗?我不知道。电影结尾,斌哥走了,她跑出门去,却并没有去追。监控视频中,她靠在墙上,久久未动。我喜欢这个结尾,真是意味深长。
几日以前,贾樟柯的新作《江湖儿女》在戛纳电影节进行了首映。到目前为止,《江湖儿女》仍然以场刊评分2.9(满分4.0)踞于本届电影节的最受欢迎的影片之列,女主角赵涛也因其出色的表演成为最佳女演员获奖大热。一言以蔽之,《江湖儿女》可能是贾樟柯继《三峡好人》以来最重要的一部作品,它不仅勾连起贾樟柯此前众多作品,还通过一个统一完整的剧情和贯穿性角色串联起整片中国土地。
与贾樟柯之前的几乎所有影片一样,《江湖儿女》处理的问题还是世纪之交中国内陆地区受到经济冲击后所出现的道德崩塌。影片有着与《山河故人》相仿的时间跨度和比《天注定》更加广阔的地域跨度;尽管它一如既往地讲述着时代浪潮中历经坎坷的爱情故事,但这一部无疑有着更加庞大的世界观,融入和更多作为作者的贾樟柯对于那个时代下中国发展状况的思考。当然,我个人始终不会把这种“庞大”笼统地称为“野心”,因为野心的潜台词往往是某人并不具有实现之的能力。《江湖儿女》则显然是另外一种电影。
在片中,主人公不再是贾樟柯在他的作品里一贯描绘的那种小镇青年,而变成了大同当地“黑帮”的头领郭斌(廖凡饰)和他的女友巧巧(赵涛饰),让人想起故事同样发生在大同且主人公姓名都一模一样的《任逍遥》。影片开头,二人是说一不二的地头蛇,因此也自然而然成为了事端的调解者。传统社会道德中的“义”在黑帮这一社会组织中得到放大,和男性们在社会中的地位和面子混合在一起,调成了整部影片的背景和底色。
可以说,《江湖儿女》正是在二人 “被男性虚妄的面子打碎”和“被女性矫饰为义气”的两种爱情之间不断游移,而片中反复提及的“江湖”一词的第一重具象含义——黑帮,也在影片的前半部分得到了相对类型化的展现。直到郭斌在街头遭遇偷袭,紧接着又和另一个更为年轻的黑帮发生火并(犹如《教父》和《上帝之城》的结合),巧巧因在街头自卫鸣枪而入狱,二人的爱情也戛然而止。
与《小武》类似,《江湖儿女》中的主角一如既往地处在道德模糊地带,甚至根本就是犯罪者。巧巧出狱后,先是去往三峡库区寻找正在此地投资和管理水电站,准备东山再起的郭斌(与《三峡好人》连接在一起),被拒绝见面后又意图前往新疆谋生,最后返回老家大同。在这个过程中,她被同行的路人(丁嘉丽饰)偷了钱包,被老婆去广东打工一年未归的摩托司机调戏,被自称旅游开发商爷其实只是个小卖部店主的火车侃爷(徐峥饰)一路骗到新疆……在经历了一系列“人间喜剧”之后,她也找到了自己的谋生之道,开始在饭店里碰瓷所有看上去有钱的中年油腻男人。
总体而言,赵涛所饰演的巧巧并不仅仅是一个受害者;或者说,巧巧在旅途中碰到的所有人,甚至算上她自己,或多或少都是“小武”。从矿区到三峡再到沙漠,贾樟柯用《江湖儿女》绘制的这幅中西部地图,一方面固然呈现出世纪之交中国人口迁徙的基本路径,另一方面也无疑证明种种的道德崩坏正在向更深的内陆蔓延。与之前几部作品不太相同的是,贾樟柯在《江湖儿女》中找回了熟悉的生活质感,饱受诟病的堆砌符号大幅减少,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非常鲜活又极具代表性的人物和事件。它们的出现表明,金钱已经从根本上颠覆了国人的价值观念,继而也瓦解了传统社会下的相对稳固的情感和家庭。
从结构上看,《江湖儿女》所采用的仍然是接近《山河故人》的分段式结构。不过,《江湖儿女》去掉了显见的小标题,用船和火车连接其几片故事发生的场域。影片还将旧作中的很多重要元素串联起来,比如《站台》中的街头文工团,《三峡好人》中的飞碟,《山河故人》中的葬礼和关公,并为这些元素赋予了与之前作品相近但绝不相同的内涵。这些元素成为了主人公辗转各地的见证;至此,“江湖”也增添了一层传统武侠电影中必然隐含的 “漂泊”之意。
当然,很多评论人在观后也难免对这种创作方法产生的质疑,认为该片过分取巧地创造了一个“贾樟柯世界”。但细看之下不难发现,影片的主体部分仍然体现出贾樟柯对九十年代末、二十一世纪初这段时间的全新体认,其他的自我引用和致敬无非起到了连接性作用。值得一提的是,贾樟柯一直以来就有连接其全部作品的想法(见《贾想II》,贾樟柯与王泰白对谈),因此从某种程度上说,《江湖儿女》是一部早晚都会出现的影片,而它大概也是到目前为止唯一可以囊括几乎所有贾樟柯前作,同时又开掘出故事的“另一面”的总结性作品,这也是笔者强调这部作品具有特殊价值的原因所在。
影片中还延续着对九十年代末流行文化的高度敏感,这又集中体现在影片中众多令人耳熟能详的流行歌曲上。其中,叶倩文的《浅醉一生》便出现在片头众兄弟结义的片花中,在影片尚未首映之前就确证了贾樟柯 “华语DJ王”的地位。不过,与其之前电影里单纯引用的流行歌曲不太相同,这首《浅醉一生》同时也是当时风行大陆的香港电影《喋血双雄》的主题音乐。贾樟柯选用这首歌曲,除了标示出个人爱好和香港电影对当时大陆青年的影响之外,也让两部电影中的人物关系形成了互文,预示了二人的命运。
此外,影片中还特意插入了广播体操、广场舞、社区合唱队等等具有明显集体性质的段落,与港台歌曲《有多少爱可以重来》这种“靡靡之音”形成鲜明对比,表现了当时(直至今日)个人与集体主义在中国并行不悖的状况。而在巧巧离开四川进入新疆之后,所有的歌曲全部消失了,代替它们的是具有强烈未来感的电子音,这些声音和二十余年来高速发展的交通线路以及毫无变化的破败建筑一道,形成了一种诡异而荒诞的魔幻氛围,称得上是“山西版赛博朋克”。
相比《山河故人》第三部分中对未来的种种幻想,《江湖儿女》所采取的方式无疑更加真实也更具技巧性。另一方面,贾樟柯对时代的记录也逐渐由《天注定》式的类型探索过渡到更加不易察觉的拍摄方法和介质的混合。如果说通过不同画幅来指涉时代的变迁还是世界电影在贾樟柯创作中产生的回音,那么,《江湖儿女》对不同介质的使用则是贾樟柯二十年余年以来与时代持续共振的结果。从胶片到DV,再到HDDV,从手持到航拍再到监控摄像,贾樟柯从未停止对中国社会的记录,这使得《江湖儿女》既内生于技术手段的不断绵延和发展,又能呈现出中国某些地区所面临的停滞和断裂。
影片结尾,因酗酒和下肢瘫痪的郭斌回到大同寻求巧巧的帮助,却又因为无法忍受自己的残缺和原先小弟对他的欺侮,主动退出了巧巧的生活。巧巧独自一人靠在墙边,此时的镜头并不试图对准她本人,而是在监控录像中寻到了她的身影。过去两个多小时中越发清晰的形象,此刻却愈发面目模糊起来。这大概也是贾樟柯所有电影当中最为暧昧的时刻:我们永远也无从得知二人的情感还能否维系,巧巧或许是在等待,或许是在思考,或许已然放弃……但有一点似乎可以确信,那就是在这样一个被财富和网络所笼罩的时代里,人与人之间的一切真实,都已经不复存在了。
要给老外解释清楚什么是江湖并不容易,贾樟柯用了一部电影来说明白: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情义特别重要,因为背叛特别寻常,肝胆相照和两肋被插两刀,不过就是上一秒和下一秒的事情,宛如浪尖和浪谷,波涛汹涌江湖险恶。江湖,也就是这么一回事了。
一部《江湖儿女》,贾樟柯也用了一场戏概括了“江湖”:汾酒茅台杏花村,管你清香酱香倒在了一个大脸盆儿,宛如江河溪涧奔流入海,分了喝去从此你我就都在这一个酱缸里滚打了。这场仪式里,慷慨陈词的是廖凡演的老爷们儿彬彬,说“干了”的是赵涛演的巧巧。在火山前,彬彬教赵涛打枪,说从此你就是个江湖人儿了,事实上,巧巧踏入江湖比他俩想的都要早一些。
江湖儿女,讲的更像是江湖女儿,整部电影其实就是“巧巧”的成长史。巧巧从单纯的大哥的女人起步,彬彬教她“江湖的人迟早是个死”,但没有告诉她“一入江湖深似海,从此山河皆路人”。巧巧是靠自个儿,摸爬滚打学会坑蒙拐骗,以暴制暴。来来往往一大堆人里,也就巧巧心底牢牢记住了“讲究”两个字。倒也没错,女人有时候反倒比较仗义,因为兄弟情义大部分时候是利益驱动情感,而女性的义无反顾则来自一往深情。
在这个以情感为主线的故事里,贾樟柯熟悉的作者风格依然强烈,比如那些大众意见里通俗甚至流俗的罐头音乐,仍旧是导演把玩的元素:巧巧在奉节的文化馆哼唱《有多少爱可以重来》,大概是迪克牛仔最接近文艺的一次,配合上依次登场的县城迪厅、坟头国标,中老年小合唱《潇洒走一回》,这些你可以说这依旧是“猎奇”的中国式奇观,但时代独特的审美被贾樟柯个人的独特审美二次加工,就像影片中的“狮虎同笼”一样呈现出新的质感,导演仍旧忠实的记录着我们这个时代荒唐又烂漫的一面。
美术道具层面,以通讯工具、交通工具呈现时代变化,类似包钱纸的包装上暗藏心机,诸多细节还是有让人会心一笑的暗号。在宏达的背景设定上,也没有放弃呈现纵深的中国时代变迁,但整体而言,贾樟柯最擅长的符号学和社会批判都略显节制,退居到了表达情感之后。贾樟柯在酒会上都有点羞赧,说“是不是太煽情”了,我倒想说这可能是最让人敬佩和喜爱的一点,可以说导演冒着“情节剧”的危险去展露自己的温柔沮丧,淡化了追诉世界如何扭曲个体,而强化个体如何涅槃坚持,以及那一点无可奈何的忧伤:二十年里,巧巧一路上遇到的尽是女盗男娼皮条客,有情有义反倒落了个无靠无依,最后通过监视器镜头里呈现落寞萧索,让人心悸,这大概是贾导作品序列里最好的结尾之一了。
对于女主角赵涛而言,这是她职业生涯表现空间最饱满的一次,说成导演写给她的一封情书也不为过,也没有谁比赵涛更合适出演巧巧这个角色,赵涛从太原舞蹈老师走向国际影后的过程,她的执拗与淳质,后天所激发的表演灵性,与巧巧的成长史都不谋而合,在《江湖儿女》里也展现的淋漓尽致。有趣的是时过境迁,在这部电影中,巧巧年轻时候要靠赵涛表演去寻找当初的青涩,反倒是当下阶段老板娘的戏份,包括砸茶壶在内的许多场戏,赵涛挥洒自如显示出大气从容。
值得一提的是,在这样一个大女主的电影中,廖凡饰演的彬彬同样光芒万丈。出演这种“即使千错万错,依然无悔爱他”的男性角色,要靠演员强大的荷尔蒙和个性魅力支撑,廖凡不负所托呈现了影帝级的表演。贾樟柯的作品善于调教群众演员,形成独特气场,这对职业演员来说其实是个巨大挑战,但恰好廖凡就是那种演员,自带了某种踏实生活赋予的烟火气,让他可以无缝对接到不同大导演的作品。在这部影片里,在床上翻滚和摔下轮椅的戏,重重的砸在观众的心上,几欲使人落泪。
对于《江湖儿女》,贾樟柯导演的影迷可以轻松地发现“迷影”气质,它像是对前序作品的一次回眸致敬。男女主角巧巧和彬彬的名字和设定与《任逍遥》完全一致,而巧巧到奉节寻找丈夫的情节又与《三峡好人》“不谋而合”,在服装道具乃至置景动作上都有许多“重叠”,例如巧巧奉节寻夫的矿泉水瓶,行使了同样的使命。事实上,贾樟柯其他作品也可以在《江湖儿女》中找到痕迹,这让影片看上去像是创作进入成熟期的贾樟柯对自己阶段性总结,是汾阳小子一路走来的一次深情回眸,也是他在长期为时代发声后一次个人的情感松绑。看这部电影对资深影迷来说,也许有创作新意上的不满足,但也有一夜看尽长安花的轻松愉悦。
贾樟柯电影最迷人的部分是他用先锋的视听语言包裹了独家的乡愁记忆,在中国有这个机会又有这个天赋做这件事的人绝无仅有。从《小武》开始,贾樟柯在成长的经验里攫取了丰富的资源,但一入江湖深似海,汾阳对贾樟柯来说已是渐行渐远。如果说前序作品,成长的经历是他表达态度的武器,而《江湖儿女》则有更多的情感宣泄。这部电影是否是贾樟柯最优秀的作品,自然有待时间来回答,但绝对是不容忽视的,他像一个分水岭,牢牢地收束了之前的创作。联想到接下来在筹备的《双雄会》、《在清朝》,大概可以期待贾科长山高水长大步向前,匆匆过往,皆是山河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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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这一类脱自武侠小说英雄片的警句格言,几乎变成了好几代人不分阶层的人生喟叹。《江湖儿女》的人在江湖,既有影像化的山川大地,深入中国腹地,也有一伙社会人如虔诚影迷般,聚众看片观影,一片烟雾缭绕。
此外,江湖更少不了此中争斗,儿女情长。
但透过男女主人公的性格倒置与命运互换,不难发现,电影里的江湖,其实并不体面,更有专门设置的落差与反讽。你何时见过这么衰,随便敲断腿,还被挤兑得半身不遂的大佬。
电影里不仅有对江湖发出的问号——不至于吧,也有表现洗白之路的营生——无论是二勇哥的闹鬼别墅还是信口胡来的发电站。
江湖就如同国标舞与雪茄之类的舶来品,那种乱入的幽默认真劲,总会让人尴尬,近乎苦笑。贾樟柯电影所调动的情感经验,往往是七零后、八零后以及部分九零后的成长记忆,港台商业片与流行乐,引发了自沿海到内陆的模仿追随。具体于汾阳、大同或山西,人们更习惯把它称为县城经验。一个证据就是,科长的代表作,几乎不发生在大城市(不含纪录片)。
追溯来自往日召唤,内心珍藏的情感体验,科长无一例外选择动用音乐。他有多爱叶倩文与《浅醉一生》,就如同杜琪峰狂爱《海阔天空》,侯孝贤猛K台语歌跟往事干杯,王家卫在片场动用魔力康、制造氛围。而播送《浅醉一生》,只是《江湖儿女》最简单的招式,甚至没有对上影像的原始出处。
总之,《江湖儿女》不仅是九月份,我最满意的一部华语电影,也是我的年度十佳华语片之一。电影参赛完戛纳,早早定档,不料一直到上映前一周,局面依然扑朔迷离——豪饮五湖四海酒,变成了当头五味杂陈棒。一部状况不断的中国电影,足以回答许多人依然会冒出来的问题:
到底什么是江湖?
江湖,就是人与时间、运命和天数的永恒对抗,正如你无法要求,贾樟柯永远是二十年前的科长。电影没有变,但你变了,那又怎能要求一位导演,永远做着青壮年时代的世纪思考。
回溯过去几年,时代迷局,反复作用于贾樟柯电影,如《天注定》的禁令风波和《山河故人》的官场地震。无论人在北京,回到山西,或者选择浪迹江湖,贾樟柯的电影,依然与时代,还有中国人的命运,紧密交织。社交网络上,人们为甲子园100回,平成年最后的夏天热血点赞。对于我们所处的时代,似乎只见雾霭与夕阳。多少年以后,你所记取的,最终会是年号,领袖,或是新疆?
《江湖儿女》以一对男女长达十七年跨度的境遇,搭建出一个庞大而完整的时空架构。尽管翻转魔方,它还是贾樟柯所熟悉擅长的三段式,但外观并不明显,没有动用字幕与时间标注。这就大不同于《天注定》的四段式,《山河故人》的三段式。不要忘了,《海上传奇》是十八个人物的采访,《二十四城记》也是三段式有四个虚拟人物。形式内容的完整,带出大女主赵涛的性格命运完整。
对很多人来说,《江湖儿女》是“男怕入错行,女怕跟错郎”的通俗悲喜剧。但我不认为,这是一部变化,折中或者是温和保守面目的贾樟柯作品。
它首先是一部做工出色,几乎没有短板的电影。这种出色,不仅体现在予我印象最为深刻强烈的声音设计处理下,如《男儿当自强》的鼓点,大同街头一声枪响。
再次强调下,这里的声音,不是《浅醉一生》或者《有多少爱可以重来》,而是镜头在麻将屋里游动,迪厅曲目的无缝切换,声音的变化, 预示着空间与人物情感的变化。
至于《有多少爱可以重来》这种口水歌,你问我,喜欢吗?我会说,不喜欢。可是,你无法要求赵涛在那个时候,被一首《成都》,或者宋冬野之类的打动。每个人物,有他的专属曲目,这才是电影呀。
《任逍遥》是脍炙人口的金曲吗?显然并不是。
但大同小青年认为词语意最酷炫,年轻时就该轰轰烈烈大事业。
《江湖儿女》只有一组主人公。人物的情感,像火山喷发燃烧过后的灰烬,温度在不断冰冷,退却。熟络科长电影的影迷,不难翻出走出工厂大门之类的时代信息。
电影并没有告诉我们,巧巧与斌斌是如何相爱的——毕竟连去呼和浩特吃烧麦这样的事情都没有完成。正如每个大哥身边总要有一个女人,巧巧出场了,也该有个斌斌(《任逍遥》的投射)。他们更像一块离开体制工厂,又没有正当职业的一类人,失去身份的相似命运,大于他们的爱情属性,两个人,自然而然就该走一块,就像那帮搭伙搓麻将的社会闲散人员。
一场殴斗,两声枪响,换来五年囚牢。电影又两度重返事发现场,站前的马路,不过小城一角,过去并不稀奇,如今也没有新鲜事。最大变故,是巧巧变成了囚徒,二人自此离散。
奉节部分,仅以摩托车脱逃、宾馆房间等几段戏,赵涛的精湛表演,完全不怕特写镜头。科长说,宾馆房间拍了两条,一条是两个人热泪盈眶,无法抑制。电影保留的,是两个中年人的克制与退避。这场戏,让我想起了吕乐《小说》的久别重逢,明知不可能,又藏有一丝不甘。
这一段,赵涛变成了跑江湖的人。这类谋生方式,也见于张杨的《落叶归根》。与你不能苛责,张译或摩的司机那样的角色为何会上当。电影在这里,不是要做智商测试,而是要套出中国的魔幻与不真实,社会新闻的似曾相识。更多的既视感,来自科长自己的电影。不同人物,生活在了同一个电影时空(如第一段的纪录片素材开场,第二段的三峡好人原样复制)。
与功能型的刁亦男,喜剧化的张一白相比,徐峥的跑火车角色,是《江湖儿女》所不可或缺的。这种带有强烈电影感的人物角色,在短暂时间内出现又消失,抓住又释放了被囚禁的主人公。徐峥的出场,是先闻其声。徐峥的消失,是自己靠在窗边假寐或睡去。两个人,试图用一瓶水的方式,去连接彼此的人生。克拉玛依并不代表什么,是新的石油城,但更可能是一个足够遥远,可以忘记过去,抛开一切的边远之地。
外星人与UFO代表了什么?为什么它们总是发生在大西北。
去年,我到德令哈,一处所谓的外星人遗址。人每次往前走,去往不知名的地方,都是需要一个理由的。正如你需要海子的诗歌,又或者,德令哈这个地名本身。那里当然不可能有外星人留下的任何痕迹,而是一段比电影还鬼扯,夸张附会的杜撰。
科长用一篇名为“沉入地心,或者飞向太空”的文章,作为他在这十年间的文集序言。在我看来,所谓的沉入地心,当然可以是来自《江湖儿女》,大同第四纪火山群,也是片名里——经过火山喷发燃烧的灰烬,是最洁白的。飞向太空,同样是杳无踪影的火山灰去处。这种往下与向上的指向,都是同一种灰烬的结局。它们唯独无法像一块石头那样,安安稳稳地留在自己的土地上。
《江湖儿女》在事实层面上,消化了科长近十年的苦思求索。回到大同,固然是无路可退,却生出了电影内部,另外一种既视感的悲凉。消失在监控摄像头画面的定格结尾,也连接了其他独立电影,譬如《囚》,或者《蜻蜓之眼》。
巧巧依然是这个国度里,最常见的,碌碌生活的囚徒。
如果你尝试用大白话,翻译侯孝贤《最好的时光》的某一段字幕卡——其实是梁启超的一首诗。
它说:
“明知这里是让我伤心的地方,到了这里,还得系舟登岸。十七年来发生了多少事啊,春帆楼下傍晚的波涛,依旧发出悲哀的声音。”
我觉得,《江湖儿女》也在说同一件事。没了。
最后一个镜头放完,白色字幕游上幕布的时候,我第一个想起的是放映厅外入口贴的一张《黄金兄弟》的海报。钱嘉乐导演,郑伊健和陈小春主演的港式“江湖片”,前一阵旅途中曾看过预告片,一帮年已半百的阿叔们挥舞着旧时热血,大声嘶喊着“快来看!哥几个还没有老!老兄弟们还可以打,新武器、新桥段我们也会玩!”这部电影目标明确,就是要榨出“古惑仔”时代的剩余价值。虽然江湖已成过去,昔日的大哥重回舞台中央,多少总要给几分薄面吧。
然而,如今已经连后古惑仔时代也已经称不上了,香港黑帮电影如同史前怪兽,只剩凶猛辉煌的传说,唯一保持神秘尊严的办法不过是将森森白骨供在博物馆里供人怀想,若是强要穿回旧日衣衫,凭着从前口令去认领旧人,只能落得个应者寮寮口碑砸锅的尴尬下场。如同斌哥十八年后从奉节重回山西。江湖已经不再是那个江湖了。
经历过建国初三十年的清洗以后,中国社会原本无所谓“江湖”一说的,是武侠小说和香港电影让这两个字加粗镏金,大放了一番光彩。斌哥的大哥作派都来自对港片情节的模仿,电影里有一帮男丁穿着黑西装白衬衫正襟危坐看港片的镜头,其虔敬今天看来十分可笑。在彼时,除了斌哥,全国各地不知道有多少年轻男孩做梦都想成为周润发。
想起我的一个中学同学,当年的小镇“大哥”。
个子全校最高,生得英俊潇洒,篮球场上叱咤风云,录像厅里醉生梦死,虽然学习成绩不好,但是为人最重义气,是毫无争议的小镇“一哥”。当时小镇上有三个中学,有一回几方混战,各个方面都有他的关系,不好厚此薄彼,他不能出面,叫我们的同学出去报他的名字,对方一听说是他的人,马上放下武器,立地言和。其名号之响可见一斑。
关于他最为浪漫奇情的一个传说是他与校花的恋情。校花家里是县城的,自幼习舞,气质拔群,我至今仍记得当年元旦晚会上她一身淡蓝纱裙独舞艳惊四座。英雄配美人,大哥配校花,都是标准的人间佳话,羡煞众人。据说大哥曾送给校花一把精美的匕首,要她用来防身,所防之人正是大哥本人。女友美貌如同超凡出尘的月下仙子,大哥生怕自己青春热血把持不住会做出什么伤害她的事情,因此特赠宝刀一把表明决心。当时听了这个传说以后简直要为大哥的翩然风度所绝倒,既有一统群雄的战斗力,还这么温柔款款,细心体贴,无疑是乡土偶像少年的典范了。
当然,这段佳话后来并未开花结果。校花后来飘然无踪,大哥倒是在同学群中十分活跃。前两年刚入群时第一时间便去点击头像大图,那年的黑马王子没有扛过岁月的荼毒,发胖了,难免也有点油腻了,发际线也在鸣金撤退,整个人暖胖喜气。虽然飒爽英姿不再,但是依旧讲义气和热心肠,是个平安富足的小生意人。唯一不变的是,他依旧爱打篮球,不知他在母校球场上跃动时,是否有人知晓他从前做大哥时的光辉事迹,也不知他会不会跟年轻人们讲起当年的往事。
斌哥远不如我同学那么自甘平凡,他即使中风以后如同老狗一样被扔回老家,仍然要争那一口气。只可惜,从前的大哥余威如同一个陈年账户,十八年已挥发无形,通货膨胀,折旧损耗,坏账损失,汇率贬值,时间的蛀虫做空了他的积蓄。
当年,他们用脸盆喝酒,五湖四海,豪气干云,后来,他们只能用它来跨火盆,去晦气。没有了黑西装白衬衫观看《英雄本色》的庄严郑重,没有了枪,没有鸽子,没有血。有了手机,每部手机都有一个摄像头,每个人随时都可能被镜头凝视,成为粗陋影像的主角。斌哥成了小视频的主角,输给昔日压根看不上眼的路人甲,在镜头凝视下蜷缩成一团滚下轮椅,失去最后的阵地。
自古美人与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吴君如的《金鸡3》里也有一个类似的角色,张家辉饰演的大哥从狱中出来,被一个崭新的世界打得措手不及,他从前的女人阿金则成了他的靠山,他在各种慌乱与不解中喃喃念叨着“世界变了样”。全世界的大哥都不合时宜,殊途同归。他们不明白,只有“利益”才是永远的大哥,钱在哪儿,人在哪儿,财尽,则人散。
每一个真正的大哥,即使不做大哥好多年,都是无法被“企业化”的。
其实斌哥离开大同的时候已经两手空空,回来之后情况更坏,账面已经赤字。同样的人,同样的地方,同样的场景,他已经是坐在桌角的那一个,甚至还要靠巧巧砸人茶杯来为他出头。如同年轻时她嗔笑的那样,他成了她的家属。
他始终把她当一个小挂件,一个知冷知热知情知趣的附庸。
他希望她恨他,只要她对他还有情,他还是大哥,她手里的一切都是他的,她这些年苦守寒窑,都是在为他打江山。现实很残酷,她并没有把这一切拱手相让,甚至已经把他排除在江湖之外——他已经无法像年轻时那样一拳捣破车玻璃,他连直立行走都已经无法做到。
他心存侥幸想在她这儿保留一点过去的秩序,然则已经不能了。他们之间那些粘连的感情已经随着他的负心成了永远的过去,然而在她心里,一起喝过酒,一起打过枪的江湖情义永远都在。对于斌哥来说,这是最辛辣的讽刺,最无情的颠覆。
在那个绝情的奉节雨夜,男女之情已经断了个干干净净。
世上女子重情莫过于巧巧这样了。你发达的时候,她不过是想着床头桌前三餐一宿相扶相守。你落难,她勇敢地扛起责任,哪怕身陷囹圄。你背叛,她也只是要听你大大方方当面说清楚而已。千里走单骑重庆寻夫,明知道他已经变心,她还要使出“我偏要勉强”的倔强。只是一个女人,一无所有,拿什么去撬动似铁郎心。想当年一个兴起要去呼和浩特吃烧麦,不过撒娇一句就搞掂的事情,而五年牢狱身单影只囊中空空,只想要一个着落,四面突围只能得来一句“不方便”。花前月下小甜甜,事过境迁牛夫人。心已变,复何言。
最令我感动的是远去新疆的路途中那个无名小站的飞碟。
遭遇情感绝路的女人想要放逐自己,贸然跟着火车上认识的男人去往最遥远的边疆,得知对方是个骗子以后,也只是轻轻一句“没关系”。然而,即使随波逐流,不论如何自轻,从不还价,也没有路。她毅然下车,独自走进茫茫荒野。而一旦决定要自己走,即使无边黑暗,也会有一线亮光。
当巧巧独自走下火车,一整个严丝合缝的黑暗宇宙扣在她面前,一个囚徒,无处可去。可是黑暗重帷被掀开,一颗流星划破长空,满天繁星,每一颗如同一个拳头,重重地砸在心头。放下吧,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一座城,一段文明,都可以成为水下遗址,何况是一段感情。那些过去的岁月,恩与义,情与仇,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
于是,一个无情有义的大姐大诞生了,坐上了大哥当年的席位。
他们成了同行,更加不能谈感情了。同一个坐标里,他堕落得不堪收拾,而她,不可同日而语。
他咬着牙,瘸着一条腿,路都走不利索,但是一定要走。要留给她一个背影。走咧,不再依靠你,也不再拖累你了。既是同行,他不能让她看轻了他。而她,也不去追,只是走到门口往他离去的路上看了两眼,默默地回到屋里,靠在墙上低头沉思,不知心恨谁。
出了电影院一想,这个题材实在是太难拍了。一个灰扑扑的前朝大哥的红尘旧事,一个三线小城市老板娘的成长史。没有故事,只有情怀。依旧是各种贾氏元素的重新组合,山西、70后爱跳的迪士高、衰落的煤矿、关公、三峡、奉节,用重油重盐下重料炒出来的一碗平民吃食。无妨,江湖儿女哪个不是重口味呢。
电影中的很多画面是导演在十几年前就拍下的素材,在流水汤汤的年月里,剪下一段保存下来,有待来日按图索骥还原旧址。贾科长一直在重建这座回忆城,具体而微地,熟极而流地。全片弥漫着这种文学之美,放弃对感官的正面攻击,以文学的怀柔,触发观众共有的时代记忆,凭着物伤其类的伤感,斩获共鸣。
关于导演爱老婆这件事,在我儿女情长的感性认知里,一个男人发自内心地长久地爱着他的爱人,用他最擅长的笔法,调动他所有可以掌握的资源,将她的容颜镌刻在荧幕上,有什么不好。赵涛是他的电影语言谱系里拎出来的一个活体符号,是他的电影情结里的观音三十三应化身,他犯得起这个“错误”,她也当得起这个缪斯。老贾的任性,又何尝不是一种江湖儿女情。
哪有什么江湖儿女?不过是出乡村言情剧!贾樟柯这些年的创作心态,就和赵涛的那顶假发一样蹩脚可笑:表面上拿腔拿调,内核实则空洞无力(形容赵涛的表演同样贴切)。更别提那些恶臭的“老毛病们”:生硬堆砌符号,热衷展现社会奇观,执意于穿插无甚意义的旧素材,以及靠几首流行金曲无力地表现时代变迁。这样毫无想象力的影像表现者,到底哪来的勇气玩自我致敬的?同样是第六代导演,娄烨和贾樟柯之间的差距,就像看廖凡赵涛同框演戏——谁才华横溢且低调谦逊,谁又是个技法拙劣的投机主义者,一眼便知。(想对最有用短评那位说:陈凯歌冯小刚顾长卫管虎给老婆开小灶,也没见陈红徐帆蒋雯丽梁静演技拖后腿啊。纵然周韵演技和赵涛一样差,好歹有美貌吧。赵涛这种演技长相气质三不沾的乡土剧演员,还真以为自己能拿戛纳影后啊???)
贾樟柯二十周年经典自选集,虽然含涛量100% very taoish,到底还是侠气和浪漫的。为廖凡的那一句“掉头,去呼和浩特”坐五年牢,不亏
看片之前特意重看了《任逍遥》和《三峡好人》,感觉在在贾樟柯的电影世界里,总会有这类似曾相识的东西,就像是不靠谱的记忆,仿佛是同一个世界里的同一群人,他们随着社会的变迁,在同样的时代上演着类似的故事。贾樟柯导演的电影从来都不是强戏剧性的类型,不过《江湖儿女》不一样的地方就是它相对来说很类型片化,很情节剧。不是短片式的拼盘,而是一个时间跨度非常大的线性叙事,没有那么多以为符号美学的东西,也没有只是停留在情景剧的层面,而是通过对之前作品的重新解构,保证了作品趣味性的同时,也让导演本身作者性的东西变得更成体系。感觉贾樟柯一辈子都在拍同一个故事,和很多大导演一样,只是这一次你能看到他在现在的年龄段,对人情和人性的观察,对女性和男性的理解,用人的改变去承载社会这十几年的巨变。
赵涛开枪的气势太赵一曼了,当场就想把党费都交给她……
贾樟柯致敬了自己过往的作品,完成了自己宇宙观的塑造,且把“江湖”二字普及给国外媒体。然而江湖说得七七八八,电影的内核还是赵涛的胸怀,不过从山西到三峡再到新疆,从21世纪初到2018,倒是一个纵横经纬的中国发展史。并未到杰作。
5.0 毫不夸张地说,这可能是三峡好人以来贾樟柯最重要的一部作品,它不仅勾连起之前除世界之外的几乎所有作品,还通过贯穿性的角色串联起整片中国土地,绘出了一幅心酸的迁徙路线图。江湖此时具有双重含义:黑帮和漂泊,种种道德崩塌的故事背后,是残存的传统人际关系中一丝难以断绝的情义和温柔。
都8012年了贾科长还在重复自我可真叫人生气。三线城市的男欢女爱硬要用江湖义气来自欺欺人,各种年代符号摊得像葱花撒大饼一般。赵涛拿着外挂全开的大女主剧本都拯救不了后半部分的平庸。最大亮点?我觉得是张译老师和徐峥老师的客串......
7。我的观感比《山河故人》要好,无论是形式或情节都相对完整,更类型和情节剧,符号与暗示相对略少。尤其第一部分,本土黑帮的设定还是很不错的,廖凡的表现还是很棒。不过,其实这是个大女主的电影,赵涛才是核心,关于她的成长。比较厉害的是,这部片子试图串起贾樟柯之前的几部电影,野心大了。
先于它是一部变化,折中,或者是温和保守的贾樟柯作品,《江湖儿女》首先是一部做工出色,几乎没有短板的电影。这种出色,不仅体现在予我印象最为深刻强烈的声音设计处理下(如《男儿当自强》的鼓点,大同街头一声枪响),还有人物的情感,真像火山喷发燃烧过后的灰烬,温度在不断冰冷,退却。仅以摩托车脱逃、奉节宾馆房间等几段戏,赵涛的精湛表演,都无可厚非。如同国标舞与雪茄,“江湖”自然也是搭港产片之类流行事物所来的舶来品,《江湖儿女》是“男人入错行,女人跟错郎”的通俗悲喜剧,但它又在事实层面上,消化了科长近十年的苦思求索(站在《任逍遥》与《三峡好人》的肩膀上)。回到大同固然是无路可退,但消失在监控摄像头画面的结尾,居然连接了其他独立电影。
他的脑海充满着宏伟理想,却还是被撞得头破血流。他大步前进迈向成功,终究被囚禁在一把轮椅里面。拿把手枪以为能震惊四座,其实有枪的人死得最快。投资发电站想发家致富,最后才明白成功无法复制。她在迪厅载歌载舞矫若游龙,却在生活中寸步难行。她为爱人承受五年牢狱之灾,得到的只是断绝关系。重逢不意味着幸福的开始,只是再次分开的倒计时。终于等到他浪够了的那一天,你仍然不是他的港湾。说什么人在江湖,其实只是普通人的生活日常。说什么情深义重,其实重情重义只能孤独终老。别看他光鲜艳丽,其实只有一个小卖部。别看他腰缠万贯,面对谎言也智商欠费。即便是地产大亨,遇到菜刀就必死无疑。即便是著名导演,遇到剪刀就戏份全无。自诩为江湖儿女,无非是市井之人,肉眼凡夫。你以为心里住着一个宇宙,不过是宇宙的囚徒。
贾樟柯概念化创作的毛病依然没改,微电影的容量生生拉成了长片。江湖的设定就开篇段落因其凌厉的暴力而将将站得住脚,巧巧出狱后的情节一路松垮,越来越编不下去。几场名人客串戏过于随意,如果是要强化巧巧江湖应对的本事,就简直可笑。最差评的是流行歌曲的拙劣使用,几首口水歌彻底将情感扁平化,庸常化。
巧巧在奉节的种种表现,真像一个侠女,她用最江湖的方法,苦苦追寻属于她的江湖,在这个“江湖”,在这个男人,终于猥琐地坍塌之后,她很意外地,又往新疆走了一程,这一笔特别好,像人生走向岔路,而实质是一段自我流放。很少有作者能写出这一笔。
叶倩文已经不能满足科长了,电子乐让科长开始魔幻现实主义的征程...
放肆 说科长开小灶的去看看姜文、陈凯歌、冯小刚、顾长卫、管虎!!!哪个没用过自己老婆?!!!这才是爱人的最高境界!!!
以为能看一部不需要看字幕的电影,忘了一如既往的山西话,结果一大半时间都需要靠英文字幕。在卢米埃跟两千多来自世界各地的人看中国电影,是一种骄傲。在给所有人看到中国近现代的发展史,是另一种骄傲。是我从来没有过的观感体验。可能因为身处国外可能因为同为女性,这是贾樟柯里我最喜欢的一部。
除了第一段让人眼前一亮之外,其他部分真的都是在靠“技巧”和自我重复(致敬)强撑着…连科长拿手好戏时代感营造现在都几乎要依赖不停塞经典老歌才能勉强维持……
《山河故人》,有的人活成《小武》,有的人活成《三峡好人》,有的人活成《江湖儿女》,从《站台》走向《世界》,《天注定》都将是时代的炮灰。
建议英文名: Wonder Woman
水位上涨,城市在消失;证件丢失,身份在消亡。求救手机外的侠义,寻不到手机里的位置;豪饮脸盆中的江湖,跨不过脸盆里的灾祸;矿厂被传迁往边疆,移民被迫流徙南方。大半个中国什么都在消失,关公像还在,小旅馆还在,这江湖恩义还在,为你鸣枪的回忆还在。丢了身份的我们,溺亡进时代,被深情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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