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时代

《大时代》是一部神剧，这毋庸置疑。私以为，再多的颂赞加诸其身都不为过，所以，我把它喻为港剧的“珠穆朗玛峰”。人物、剧本、细节、节奏等等各方面都是教科书一般的存在。

先说说人物。一部好的剧集，一定不是独角戏，高光一定不可能仅扫到男女主，应该是火花四溅的群戏，人物各有各的精彩。《大时代》在这方面是当之无愧的翘楚，方家兄妹、方进新和玲姐、小犹太、丁家四兄弟和丁蟹、丁奶奶、龙氏父女、大毒枭华姐和周济生、陈万贤和陈滔滔、展博的师傅叶天、甚至暗恋玲姐的小警察，每一个人都有血有肉、面目清晰，有独立的故事线。

众所周知，丁蟹是剧里最成功、最独特的人物，算是《大时代》封神路上最浓墨重彩的一笔。这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人物，已经有无数人或口诛笔伐，或抽丝剥茧分析，私以为对他再多的分析都不为过，因为这确实是一个可以载入史册的角色。他跟一般的坏人有别，没有文化，却满口忠孝仁义，其实极度不讲理、极度自私、极度霸道，是一个反社会型人格的神经病。个人认为展现他性格最精彩的一段戏（当然全剧从头到尾都在展示，只是笔者比较喜欢这段。）是他被抓后，自己为自己辩护，与方家四兄妹和玲姐当庭对质的戏。这一段戏非常集中、非常全方位地展示了丁蟹畸形的可怕性格，可怕到让旁观的世人瞠目结舌。仔细想想，其实类似自私、霸道、不讲理的人生活中比比皆是，当然不会个个如此极端。但电视剧就是极致的艺术，生活中无数个类丁蟹被归纳、总结、放大、加料，就得到了电视上让人咬牙切齿的反社会型人格的丁蟹。编剧自己也说丁蟹这个人物是根据一个朋友创造的。可见，艺术来源于生活、高于生活，诚不欺也。

除了光芒万丈的丁蟹，其他性格各异的人物也有很多值得咀嚼。例如方芳和方敏。两人虽然都胆小，但性格完全不同。方芳是色厉内荏，光看外在，她为了几个妹妹放弃读书，早早进入社会，按理说应该是很泼辣的。她也确实泼辣，但仅对自己人，对外人胆小如鼠。特别是在丁家四兄弟面前，简直是待宰羔羊。方敏则是个好学生、乖乖女，从里到外都胆小怕事。一点小事就拿住她的七寸。

很多人都说大时代是一部都市武侠剧，编剧带着侠气写剧本。这一点我深感赞同，且认为侠气主要体现在方展博这个人物上。在玩股票这件事上，他最开始有天份而无资质。后来出现一个世外高人——叶天，传授他炒股秘诀，在他学成之日立刻撒手人寰。这几乎跟武侠剧如出一辙。但这并不妨碍它的精彩，反而让人充满期待。

还有很多配角，仅靠几个细节就勾勒出不同面目。暗恋玲姐的懦弱小警察，不知道怎么救他们只能把制服挂在窗外；大毒枭周济生冷酷无情、杀人如麻，却对自己的妻子华姐情深意重，最后还被小犹太的家乡味道所感化；前华人探长龙成邦，有23个子女却只得龙纪文一个养老；丁奶奶为儿子孙子吃斋念佛，去探监时又诅咒亲子亲孙不得好死。

所有这些大大小小的人物，都有际遇的变化，随便抽一个角色出来都铺陈了满满的细节。这在后来的电视剧再也没看见过了。

关于节奏。说它节奏紧凑，高潮迭起，一定无人反驳。这种大时代背景下两代人的恩怨搁在现在没有100集，也得演个7、80集。看看它的前几集吧，把一个富家少爷几番沉浮成为股神后被好友打成弱智，一无所有的他艰难地深夜叠报纸养家，最后仍被好友活活打死的一段恩怨写得跌宕起伏。而最可贵的是这么多戏只写了不到六集。编剧功力实在了得。

如前所述，这是一个大时代背景下两代人的恩怨。从头到尾主线就是纵向的方家与丁家的恩怨，但是横向上，它又发展出了无数同样璀璨的支线。例如方婷和丁孝蟹。这是注定没有结局的一对。不仅因为上一代的恩怨，也因为两人的性格。丁孝蟹能为了方婷放弃家庭，可一旦方婷拒绝了他，他可以坏得变本加厉，包括亲手把方婷推下楼摔死。丁孝蟹身上流着丁蟹的血，反社会型人格同样深埋在体内，只不过缺了一个催化剂。譬如方进新和玲姐。其实，大时代里的人物大都是悲剧，结局都很惨，但私以为惨到让人觉得凄美的有三个：方进新、玲姐和小犹太。方进新死的时候和玲姐死的时候，堪称教科书般的场面。方进新临死前心心念念给玲姐的戒指，拼着最后一口气爬向滚落不远处的戒指；玲姐死的时候，同样在满天飞沙中爬向方进新留给自己的戒指，此时背景音乐《容易受伤的女人》适时响起，两人临死时相似的情景交相辉映，以一个小小的戒指串起两人悲剧的一生，怎能不叫人落泪。

最后是小犹太。这是一个典型的集中国女性优点于一身的人物：节约、隐忍、大度、贤惠。因为身患心脏病，她的结局也注定了不会完美。遇到方展博后，她几乎就是为了方展博而活。最后终于能跟方展博在一起后，幸福却在一刹那便化为乌有。她倒在方展博怀里，那随风而逝的红色纱巾便是对她最好的注解。

剧里面最出乎意料的一对关系要数小犹太和龙纪文。两人深爱着同一个人，却从来没有争风吃醋、箭弩拔张，反而心心相惜，不禁让人感慨万千。这是现实里应该不会发生的事，但编剧就是凭着扎实的人物塑造让它发生了。小犹太温良贤惠并患有心脏病，需要人陪；龙纪文虽然表面上霸道、大小姐脾气十足，但实际上作为大家庭里的边缘人物一直得不到爱护，一直渴望有人陪。所以她们两人能相伴执手走天涯，留下一段佳话。

《大时代》就像一座宝藏，可供我们挖掘得太多了。其实我是去年年末才得以完整观看这部剧。虽然已经过去26年，依然看得我心潮澎湃，立刻屹立在我心中能想到的最高峰。对比时下的很多电视剧，它真是天神一般的存在，它的光辉也将挣脱时间的禁锢，持续璀璨下去。

玲姐死的那一幕可以荣登瞬间秒杀我的细节的榜首。 女人死在男人的怀里，并且死前凄美地一笑，这桥段几乎能在99%的同类电影中出现，可是从来没有哪一幕让我如此震撼。我满腔的痛心、悲愤、怜悯、心动，一起化作了深情款款的两个字“我靠”。后面还有一句：世上怎么会有这么美的女人？怎么会有几乎不化妆，只穿土得要命的t恤还美得这么惊心动魄的女人？ 让我们来回顾一下这一幕：丁蟹像失心疯一样满世界找玲姐回去结婚。很不幸，被他找到了。他嫉妒玲姐对已经死了几十年的方进新几十年如一日的爱，满腔愤怒地告诉玲姐他把戒指扔掉了。轮到玲姐失心疯一样地拿锅碗瓢盆以及水果刀砍丁蟹，到后面，水果刀也不能解恨，玲姐抓起身边小混混身上的枪就射向丁蟹，可惜枪法不准。小混混来抢玲姐的抢，两个人扭打在一起，那颗子弹正中玲姐的心脏。死一般的安静。躲在角落已经吓得魂飞魄散的丁蟹说：戒指我没扔，还给你，然后就扔到了远处。 这个时候之前被他们撒得满地都是的泡沫碎屑开始在风中飞扬，真特么的和雪花一模一样的效果啊，惊叹编剧真是太有才了，简直是逻辑缜密外加浑身上下挡不住的艺术气息，原来这泡沫碎屑是道具来着。 然后玲姐在碎屑满天飞的镜头里，缓缓地爬向戒指的方向，画面交替着出现方进新死的时候，爬向戒指的场景，王菲粤语版的《容易受伤的女人》开始响起。这段蒙太奇简直是段天命轮回般的暗语啊。两个相爱的人，连死的场景都这么一致，都是为了去捡那枚象征承诺的戒指，都是死于同一个人之手，用的同样的方法。可惜的是，这两个人没人同年同月同日死，他们的死亡相隔了20多年。更可惜的是，即使他们在一起，也从没有过一天好时光。他们从开始到死亡都是悲剧。我简直不知道还有没有两个人更比他们苦情的了？ 从玲姐死，故事基本上就结束了，虽然最后还有方展博和小犹太的几场戏，可是故事的主心骨基本就是这样了。 其实也不是。这个故事里，几乎没有配角。每个人都配得起主角。 有人痛恨丁蟹和他的儿子几乎罄竹难书的坏，有人感叹玲姐红颜薄命的命运，有人感叹时过境迁的宿命感，有人感叹那动荡时代缔造财富英雄的传奇感，总之，它真的没有辜负了这个好名字《大时代》，真正是纵横开阖波澜壮阔。 让宏观者去讲宏观吧，我们只谈小人物的小格局。 无论时代多么波澜壮阔，人物永远是其中最生动的篇幅，无论是大人物和小人物，每个人都在这滚烫的时代洪流里写自己的故事。比如丁蟹、方进新、玲姐、方展博、小犹太、龙纪文、芳芳、婷婷、小敏、丁家四个儿子。 丁蟹是个不折不扣的坏人，却没人比他更理直气壮，他挂在嘴边的话是人善人欺天不欺，好像全世界就他一个受害者。他杀了自己30年的朋友，却张口就是这30年来别人都害你，只有我把你当朋友啊。玲姐恨他恨得牙痒痒，甚至想开车撞死他和他同归于尽，他却握着昏迷中的玲姐的手说，我知道你舍不得撞死我，那你也不要刹车刹那么急啊。他死活不承认玲姐真正爱的人是方进新，缠着玲姐说，你是不是因为爱我，觉得我对方进新不好，所以才照顾他的孩子们帮我赎罪。大家见过比这更奇葩的坏人吗？他在“自己是个好人是个受害者”这种幻觉里入戏太深了，以致角色和自己已经彻底浑然一体了。这真是个卖萌卖到最高级别的坏人啊。 玲姐爱方进新，却一天好时光都没有过。最开始躲丁蟹，他们只在咖啡馆见面，玲姐陪他聊天。然后他被丁蟹打得几乎成了弱智儿童，玲姐不分昼夜地照顾他，等他终于学会了系鞋带能装订报纸补贴家用，她和孩子们一起看着他进步，一家人虽然拮据却每天都无比充实地在一起，要勉强说幸福，大概也就只有这一段了。很快，丁蟹就破坏了这幸福，方进新被丁蟹打死了。玲姐拖着四个孩子长大。其中的艰辛大概不必说。 方家的三个女儿一个儿子被丁家四个儿子从12楼直接扔到了楼下，儿子方展博被障碍物挂住了，幸免于死。 方展博和邻居家的大陆妹子小犹太周慧敏，以及香港前黑帮老大的女儿龙纪文有过三个人的好时光，却在一男二女的尴尬境地里蹉跎了七年。最后，龙纪文说，小犹太有先天性心脏病，已经快要死了，你知道该怎么做。于是方展博掏出了八枚戒指向小犹太求婚，最后他们一起在山坡上看夕阳，他的妻子安静地死在他的怀里。 龙纪文为了救方展博在她父亲面前发下重誓不再回香港，最后却是父亲、爱人一起失去了。 丁蟹和四儿子坏事做尽，用丧尽天良简直都不足泄愤。最后他把四个儿子从顶楼扔了下去，自己随后也跳了下去，却被挂住，砸碎了方展博办公室的玻璃窗。 这些以香港甚至是整个大东亚整个世界的股市动荡金融危机为大背景。 每个人的人生都在不可逆转和无能为力中行进。比如丁孝蟹和婷婷明明相爱，却因为上一辈的恩怨无法一起，最后婷婷被丁孝蟹从12楼扔了下去。玲姐和方进新从没有过一天的幸福时光，却为了他拖大四个孩子，把自己的一生给了这四个孩子。丁蟹一辈子坏得流脓，却有四个更坏却孝顺得要命的儿子给他豪宅和公司。观摩他们的人生总是一不小心就被代入。那些悲欢离合，都像是宿命般注定，主角们却勇敢而不甘心，使出吃奶的力气摆脱。让人看得既斗志昂扬又心酸。然后就心碎地在心里呐喊，不要这样啊，亲，他们已经这么伤不起了。 后来我们就发现人生没那么多伤不起，更多的时候是随便伤，就像青春不是没处安放，而是可以随便安放。 好人的灾难还在继续，坏人也在继续逍遥法外。世代的恩怨在继续上演。丁蟹可以在完全不懂股票是什么的情况下，凭运气一天赚到了60亿，丁家四个儿子从黑社会洗白后，再通过洗黑钱拥有几家上市公司。方家的人陆陆续续都死了。方展博逃到台湾靠小犹太和龙纪文过日子。最难过的是每次看到方展博的桌子上一字排开的五个已故的人的黑白照片。谁说坏人一定有坏报？谁说老天一定公平？谁说你前面受的苦就是在为你后面的幸福按揭？老天要伤你，那就是随便伤。他心里未必有你以为的那把叫做公平的尺，何况他多数时候要不高度近视加散光，要不青光老花白内障。 就算生活已经给了他们这么多磨难，大团圆也只是编剧给的，生活从来不会圆满。更要命的是，一向偏爱大团圆的TVB编剧，在这部剧里非常吝啬，连一个团圆的结局都没舍得给他们和我们。 人生是有很多伤不起的时候，更多的时候却是随便伤。无论是惊心动魄的大时代，还是寸步难行的和平时代。 好在我们的心有一半是玻璃和水晶做的，有一半是钢筋和水泥做的。这样也就够了。